第六章    五

　　孟淑英當初下嫁給楊承業，是家里父母做的主，主動托媒人提親攀上的。當時孟家已是有一頃多水澆地的大戶了，而楊承業家連中等戶也算不上，可謂是門不當，戶不對。但孟家老爹念著先祖曾是楊家先祖“楊家將”帳前大將的分上，把楊姓的人頂在了頭上，硬是要攀這門親。當娘的在女兒出嫁的時候便囑咐：“……少串門，不說是非……操持家務，侍奉老人、丈夫，養育孩子是本分。要是落下個賴名聲，那你就人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還說,“女人在娘家是長人的，在婆家才是活人哩！”

　　孟淑英原本就是個聰明嫻慧之人，嫁過來后更是勤奮、謹慎，一心一意操持著家里。丈夫本分、能干，對她恩愛有加，也算老天有眼，讓他們楊家一年年富了起來。丈夫人前常說：“是淑英的‘發夫命’給俺們楊家帶來的福氣。”家里的地越滾越多，日子越過越好，她知足了。自從四個年頭一前一后添了一雙兒女后，她更是把身心撲在了丈夫和兒女身上。丈夫是種莊稼的把式，也是過日子的好手，讓她心服口服，更是對丈夫言聽計從，從不說個“不”字。兒女都聰明懂事，一天到晚她看都看不夠，是他們老夫妻倆手心里捧著長大的，別說是打罵孩子，她連一句重話都沒對孩子們說過。女兒國楠縣里中學畢業，說是上學累，不想再上了，他們也就順了女兒的意，如今在家閑著。女孩子上到中學就很不錯了，全村不就才她一個嘛！再往高處上，興許就飛不回來了。還是把閨女留在身邊的好，別到老了想找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兒子國民上學的勁頭不小，從上小學起，一直都是“三好學生”，她常和丈夫說叨，就讓他一直往高處上吧，反正家里也不指望他。她侍候著丈夫、兒女吃喝穿戴，閑下來的時候常獨自這么一遍遍的思忖。

　　楊承業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榮耀感驅使著，吃得香，睡得安，比前些年仿佛又年輕了。前些年有半頃多地的時候，一天到晚盤算著再擴地、買大牲口、栓馬車、置宅院，為的是給子孫后代創家業，光宗耀祖，也留下自己的一世英名。如今地入了社成集體的了，他便覺得只有繼續在種莊稼上下功夫，保住莊稼好把式的名氣來張顯自己了！

　　基于這么一種好的心態，楊承業把整個心事用在了種莊稼上，尤其在一季小麥上更下工夫。麥季收成好了，孩子們一年到頭就能吃上白饃，家家戶戶的日子就過的舒坦些。那時候社員都聽他的，社里、鄉里也都支持他，他滿心的勁兒。后來，縣里組織他們幾個縣老模去山東參觀學習，到人家那里后還讓他代表縣里發言交流經驗，讓他別提有多興奮、多激動了。回來的路上他連著幾遍說：“就咱這兩下子咋能和人家的全國先進比呢？讓我代表縣里和人家交流那是‘趕老母豬上架’。我一緊張渾身的汗就冒出來了，結結巴巴說的啥都記不清了。人家也給咱拍手，那并不說明咱多中，那是呱嘰（地方土語：賀倒采）咱哩！”

　　想不到的是，他在山東的那次發言竟引起了縣領導的重視，回到縣里后，管農業的副縣長拍著他的肩膀說：“老楊，有你的！不愧是多年的縣老模啊！不但能干、肯鉆研，還善于總結表達。你總結的‘三耳朵’理論，要進一步總結完善，可以在全縣推廣嘛！”

　　楊承業的勁頭更足了，從山東學習回來就學著人家的樣子在生產大隊劃出了試驗田，一天到晚泡在試驗田擺弄、琢磨。把外地經驗和自己的想法先在試驗田里試驗，有成果就在全大隊推廣，還下到各生產隊做現場指導呢！在平整土地上總結出了“地平如鏡、埂直如線、土碎如面”的標準；麥田澆水按農時分為：“‘霜降’塌地水”；“‘小雪’封凍水”；“‘春分’返青水”；“‘清明’拔節水”；“‘小滿’灌漿水”的豐產措施。

　　這一年麥將熟的時節，在麥田里觀察的楊承業偶然間發現了幾株與眾不同的麥子，麥稈粗矮、葉片寬厚、麥穗粗壯，麥穗上有一層絨絨的白毛。他驚喜地掐掉一穗，放在手里揉揉，吹去麥糠一數，竟有七十三顆麥粒，且個個粒大透亮。“谷子三千（粒）、麥六十（粒）”便是頂好的收成，這一穗竟有七十三粒，可是奇跡！比通常種的麥穗多百分之二十的麥粒，就能提高百分之二十的產量。上年試驗田的小麥單產已達到七百六十一斤，如果下年試種這種麥子成功，單產超千斤，不就可以提前實現縣里提出的“三年過黃河（趕上山東），五年跨長江（超過南方水稻的產量）”的口號了嘛！

　　興奮之中的楊承業很晚了還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幾次又披衣坐起，被驚醒的老伴嗔怪他說：“心里就擱不住個事兒。不就是地里長了幾棵大穗兒麥子嘛，也擱住大半夜里睡不著覺，一會兒坐起來幾次的瞎折騰？”

　　“你斗大的字兒不識一升，一天到晚只知道圍著鍋臺、磨臺、碾臺轉，哪知道這事兒的大小？”聽老伴醒來嘟嚕，楊承業煩躁地說。

　　“俺啥也不懂，你懂咋還三更半夜睡不著呢？”聽丈夫不吭聲了，孟淑英翻過去身，搭蒙起眼睛懶洋洋地又說，“俺也不和你爭了，聲音大了還怕吵著孩子，影響他明天上學呢。”

　　聽老伴提到國民，楊承業才想起這事兒應先和兒子絮叨絮叨。兒子畢竟有文化，看的書多，也許能說出個……想到此，已聽出老伴輕微的鼾聲，也就沒再往下說，退了下身子，安然睡去。

　　國民自小聰明懂事，從不惹爹娘生氣,還處處讓著、護著姐姐。姐姐國楠比他大三歲，上學比他高兩個年級，但學習卻遠不如他。

　　國楠還有些撒嬌任性，遇到她不高興的事兒了，還會發個莫名其妙的小脾氣。但楊承業老兩口從不嫌棄這個、偏袒那個，“手指伸出有長短，口咬哪個都心疼，”誰家的孩子還有一個樣的？有時眼瞧著女兒欺負國民，撐足了也是說一句“當姐的沒個當姐的樣，你該讓著弟弟才是正理。”

　　國楠實際上也不是存心去欺負弟弟，上面是父母，只有他們姐弟倆，心里有不高興的事兒，不往弟弟身上撒往誰身上撒？

　　已上初中的楊國民每個星期天都回家里過，學校在城里的東邊，離家不算太遠，出村下一個大坡，順大路走一陣子，到城里拐兩條街就到了。學校安排星期六下午少上一節課，半大男孩子走路快，一節課多一點的工夫就回到家了。

　　這一天，又是個星期六，同班的女同學白麗娟約他留在城里玩一天。他是班里的學習委員，白麗娟是文體委員，倆人經常在一起搞班級活動，不好回絕對方的好意，可又覺得自己是農村的，往城里人家去感到自卑，臨放學時又改變了主意。不等下課鐘響，楊國民就把書和作業收起放進了抽屜里，迅速寫了張字條，下課鐘響他已離座走到門口，把字條順手丟給在門口坐的白麗娟，說聲“對不起。”不等對方回話，就快步出門而去。

　　女同學對自己好是件很榮耀的事兒，況且，白麗娟學習好，長得漂亮，又是城里人，好些個男同學巴結還巴結不上呢！楊國民想著的時候腳步輕快起來，不覺多長時間便回到家門前。進門正碰上挑著空桶出門的娘，抬手接過。挑了兩擔水，水缸已滿，還不見爹的影子，就對娘說：“爹還守在試驗田里忙活吧？這天都快黑了還不回來？我出去迎迎爹去。”

　　娘接過兒子的空桶放在門后，輕嘆了一聲無奈地說：“你爹是迷到那頂上（上面）了。哪一天都是大伙兒早就下工了，他還在地里磨蹭，非等到天黑得看不見人影兒了才出地塊兒。家里的人早習慣了，都懶得再去說他。去迎他咋哩？他還能摸不著家門？”嘴上雖是這么說，心里還是惦記著老伴的，隨手在兒子肩上許是拍，也許是推了一下，扭轉身進灶伙（廚房）去了。

　　楊國民對爹這些年一心撲在種小麥上還是很理解、很支持的。爹的功夫沒有白費，社里、大隊里的小麥單產一直在全鄉、全公社數著的！還得過幾次獎，好多人都稱爹“楊老模”，也使他感到很榮耀。他經常給爹買這方面的書，有時還把自己的見解給爹講一講呢。

　　剛迎到半路，就迎住爹扛著鋤回來了。忙伸手接過，給爹拍拍棉襖上的土，笑著說：“真要當小麥專家了？忙得連吃飯都忘了？”

　　看著越長越高的兒子，楊承業慈愛地笑著說：“‘專家’爹這輩子肯定是當不上了，就我肚里這點兒墨水兒就不行。還是指望著你能上學一直上，將來或許能當個什么‘家’哩！”

　　國民在學習上是攢著一把勁兒，但對誰也不愿說出來，便臉熱了一下，點著頭說：“我知道爹的用心。您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也不簡單，也是出成果了啊！您文化不高，不也是在天天學著嘛！就這樣走下去，過幾年興許真能當上個小麥土專家哩！”

　　之后沒幾天，國民便通過白麗娟的一個親戚聯系，領爹帶著選出的麥穗去了一趟專署的農科所。經所里的技術人員認定、分析，確定為“自然變異”品種。說是可繼續培育、觀察，確定其品質后再在試驗田里試種，試種成功后經專家論證……

　　盡管農科所的人說的這一些楊承業還不大懂，但畢竟是科學依據（農科所的人說的不就是科學嘛）。楊承業的信心更足了，幾次三番地讓國民找著他同學領著上農科所請教。回來后，便按人家教的，整地、施肥、播種、澆水，還不時用放大鏡去觀察，仔細記下生長、變化情況。麥子抽穗揚花時，還給每株穗頭套上小塑料袋，說那是良種培育，防止再受差粉讓麥種品質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