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四

　　解放了，農村開展了“土改”運動，共產黨為窮人打天下，就是要讓廣大貧苦農民“耕者有其田”。當時的“土改”政策依據的是《中國土地法大綱》,主要由村里的農會領導。村里農會成立了三個組，分別負責丈量各家各戶的土地、斗爭果實分配、土地房屋抽補。按照“中間不動兩頭平”的要求，即中農的土地、房屋不動，把沒收和征收地主、富農的土地、房屋分配給貧雇農。在劃家庭成分時采取了“自報公議，三榜定案”的辦法，這讓楊承業和大伙兒都很服氣。

　　劃成分時全村人均土地面積是八畝，楊承業家四口人，三十五畝五分多一點土地，宅子雖大一些，卻只占有半處，自報“中農”，被定為“上中農”（俗稱“大肚子中農”，也叫“富裕中農”）。土改工作組里穿灰制服的干部，還是做到了實事求是，讓他家保住了現有的房子、土地和牲口、農具。讓他無話可說，還多少有一些慶幸。那時候農村的階級路線是“依靠貧農、下中農，團結中農，打擊地主、富農”。沒有明文規定怎樣對待上中農，似乎它處于兩大敵對陣營的夾縫之中，推一推就能推到被打擊的對象，拉一拉就能拉到團結的范圍。他想著，只要不劃到打擊對象那一面，努努力就能過來。

　　楊繼財分家時的十幾畝坡地，雖當了二畝，但因為有一處半宅子（名下還有老宅的半處）就顯得多了，自報的是“貧農”，卻被評定為“中農”，似乎也沒話可說。三奇子情知“分（分家）不逢時，又沒有添丁進口”自認倒霉，也還是抱著試試的心理，哭喪著臉自報“中農”，可畢竟人均土地已超出杠杠，又有島上那雖說簡陋了些，可也是一處十多間房屋的院子，劃“上中農”綽綽有余。大伙兒評定時還有人說他：“這就是貪心人的下場！不劃成‘富農’就算便宜他了，還自報‘中農’呢！”就這樣，他家也劃成了“上中農”。他像是別人偷了他的啥，或是他偷了別人啥似的，被這個“上中農”成分封住了嘴巴，不再暢暢快快地在大街上說話了。

　　國楠、國民放學回來，看見爹一幅滿腹心思的樣子，一左一右地問：“會上誰說咱家啥了？”“還是爹哪兒不舒服？”楊承業強打起笑臉，愛撫地摸著小兒子的頭說：“咱家的成分劃成‘上中農’也算合理，可你表哥家也化成‘上中農’就虧了。可這是政策，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兒?！?/p>

　　國民很懂事兒的垂下頭去，默默地回屋去了。國楠卻邊扭頭走著，邊小聲嘟嚕說：“誰讓他分家時那么貪心，和咱家劃一樣成分就算便宜他了！”

　　楊承業從不認為三奇子是貪心，舉家過日子誰還不慮個后？雖說把三奇子養大成家，可他也沒少為家里出力，咋能去錯待了他？只是……咳！

　　三奇子家劃成上中農成分讓楊承業總覺得是替自家受過，像似自己有意害他們一家似的，心里咋也過意不去，可事到如今咋著去說？

　　直到事隔多天后，三奇子已是沒事兒人似的來到家里時，楊承業才覺著虧欠地說：“那年把你們分出去咋也沒想到這一層，要是早知道還會有這種事兒，寧可俺們老倆去背地主、富農的名聲，也不會讓你們年紀輕輕的就……”

　　三奇子還算有良心，說了一句讓楊承業寬心的話：“也沒有啥。您當年也是一番好心，俺兩口啥時候都在心里記著呢！再說了，咱們兩家成分一樣，您還不覺啥的俺丟啥人？就咱們兩家的這些地，只要肯下力氣也吃喝不愁。日子過順溜了比啥都強?！眱扇颂拐\地說著話，孟淑英麻利地炒了倆菜，舅和表外甥還喝了兩盅呢！

　　自打說罷這一次話后，三奇子便再沒登過楊承業他們家門，連好幾次下地路上碰面三奇子都遠遠避開，這讓楊承業心里又打起鼓來。后來還是他們夫妻兩口惹氣，外甥媳婦秋鳳哭著跑過來一番哭訴，才使楊承業他們老倆明白了一切。

　　原來，三奇子這一陣子不知和誰在一起，經常三更半夜喝得醉醺醺回家，還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說什么：那年分家時，土地、房子都是老掌柜事先算計好了硬安在他家名下的。如今才知道那是設好的圈套，讓他往里鉆的！還說：啥是把他“養大成人，為他娶媳婦成家？”那是他十歲多一點兒就來扛長工，七、八、十來年早就該承的業！也還說：他這是“不吃麩子挨磨棍”（過去牲畜拉石磨磨面，沒有偷吃麩子，卻挨了磨棍），當了老掌柜的“替罪羊”！要不是這，那他楊承業就得是地主、富農，他沒準兒還能劃成個貧、雇農呢！

　　胡秋鳳看不貫丈夫三天兩頭喝的醉醺醺的樣子，更為他如今反過來說這種沒良心的話反感，就好心地勸他，可他不但不聽勸，又把這一切歸結于秋鳳過門幾年沒給他生下一男半女上。還惡狠狠地指著秋鳳的鼻子說：“你逞啥X能？還不都怨你這個不中用的貨！要是你能生出仨的、倆的，咱這家還不劃成貧農嗎？”丈夫揭她不會生孩子，讓秋鳳自覺理短，也感到委屈就跑了過來。

　　秋鳳娘家是南嶺上胡家溝的。父母下世早，十來歲就跟著哥嫂過日子，哥又太老實、沒用，啥都聽嫂的，從小到大沒少受委屈。如今，又攤上這種自覺理短，張不了口的事兒，讓她“啞巴吃黃連——有口難言。”

　　聽到自己一家把他養大，又為其娶親成家的三奇子竟說這種沒良心的話，楊承業兩口很生氣，但看著秋鳳委屈的樣子，還是平下心來安慰她說：“男人們喝多了酒不都是胡言亂語、信口開河？別把他那些醉話當真。平時你還是要勸勸他，‘當面教子，背后勸夫（妻）嘛！’勸他別整天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把心事用在種莊稼上才是正理。”

　　孟淑英也實心實意地安慰表侄女說：“你在娘家那些年過得不好，以后得為自己爭口氣，把日子往好處過。男人家在外、在家都擔著好些事兒，有時候在外邊不順心了回到家里來發脾氣是常有的，當女人的就得多體諒點兒。等到你們年二半載添上個一男半女，也許就沒那么多不順心的事兒了?！?/p>

　　胡秋鳳為能嫁給楊三奇這樣的茬兒還是挺知足的，雖然他上無父母、下無兄妹孤苦伶仃，可有從小收養他的楊承業一家給他們成家置辦的一切。自打她嫁過來后又分門另過，再也不用看誰的臉色、受誰的氣了。丈夫人長的棱正，又有個頭兒，也讓她在人前感到榮耀。再說了，有時候丈夫也還是很體貼她的，不定那一會兒才會發些驢脾氣。

　　想到這里，胡秋鳳舒了一口氣，起身拿濕手巾擦了一把臉說：“我自小就沒了爹娘，娘家哥又撐不起個事兒，往后也就指望表姑父和表姑為我做主了。我聽表姑父和表姑的，以后和他好好過日子?！?/p>

　　孟淑英的娘家和秋鳳娘家連著親戚，和三奇子結親又是她從中穿線搭橋說合的，從那一頭說起都不能放手不管，也順著話答應說：“放心吧。雖分家門另家過了，這兒啥時候你也當成是婆家、娘家，有事兒、沒事兒只管回家來?！本瓦@樣胡秋鳳舒心地回家了，楊承業兩口也沒再把這種事兒放在心上。

　　又有一天很晚的時候，常年難得登一次門的大哥楊繼財悄不言聲地來到家里。進門屁股沒落坐，先歉意地表白說：“哥這么多年日子過的凄荒，一年到頭只顧四下扒拉著糊口了，顧不上來這院里問問。現如今土改了，也還是有地的，可硬要給安了個村干部，村子里的事兒多、會多，白天、黑天的瞎忙活。這不，白天在地里干了一天活了，又開會到這二更半?！弊曾Q得意了一番后，話鋒一轉又說，“弟一家這次土改可是占大光了。這老家的半處宅子要不是有我這當哥的頂著名，你家咋著都夠上杠杠了，可讓哥一家也跟著攤上這‘中農’成分，你說我虧不虧？俺家這些年過的那叫啥日子？咳！過去的事兒不提了，咋讓我是你哥呢。”說罷，抬眼看看弟弟兩口并沒有說句感激自己的話，只好邊轉身邊丟下話說，“先這樣吧！你們知道就行，親兄弟倆誰還能不幫幫誰？”

　　楊承業兩口一直沒有接話，許是不知哥這話是從哪兒說起，也或是弄不懂多年不登門的哥，這時候過來說這番話的意思。待哥走到門口，正要說句送人的客套話時，哥臨出門卻又扭頭詭譎地說：“那年賣糧隊伍給的幾件東西可要放好，不定啥時候能派上用場呢?？蓜e……你們該能明白我說的啥意思。”

　　這最后的一句話或許是哥突然來到家里的本意，可交待這些話是啥用意他想不明白。憑哥這種有心計的人，決非是隨口說說而已。哥倒騰過古董，是看上了那一對東西，還是為別的什么？盡管楊承業想不明白哥交待這話的用意，但正是哥的話提醒他，無論從那一方面說都得保管好那幾樣東西。

　　四月里,小麥黃。麥收前幾天，楊承業惦記著地里的莊稼，坐船來到葫蘆島上。他們家三十來畝地在場屋的東面和北面，西面的二十來畝地分家時一塊兒給了三奇子家，土改時僅分走他家幾畝，也還有十幾畝地。

　　場屋呈∪形蓋在島上土崗的半腰處，坐南朝北。東、南面各有三間小青瓦房是已往臨時住人和放置農具的，西面一面沒墻的敞棚子是存放柴草、喂牲口用的。過去自家要侍弄這半頃多地，農具、家什把屋里、屋外都占的得滿滿的。分家時場屋分給了三奇子家，可畢竟也跟了楊承業他家多年，還是有感情的，也是走順了腿就拐了進來。

　　場屋四下靜悄悄的，許是三奇子兩口有啥事兒不在家。進門一眼看見敞棚子里長出的一叢叢茅草，不自覺地彎腰伸出手去拔，卻又縮回手來，無奈地搖了搖頭。南屋門鎖著。推門走進東屋，由于長時間沒住人不通風的原因，地上很潮，墻根往上潮出有兩三尺高的白堿印子。老鼠也成了精，在屋地上倒出一堆堆的土，房頂有幾處漏雨的痕跡。心里就埋怨：三奇子和秋鳳可真夠懶散，都這么些日子了也不把這東屋拾掇一下，要不，過這個夏天下大雨怕是要塌的。

　　他從場屋出來，便拐進自家的地里。四月的天氣，臨近晌午時已感到熱起來。上年秋季漲河，島上的秋莊稼大都沒有收到家，但黃泥地里種上的這季麥子卻成色的出奇好，齊刷刷、密匝匝，金燦燦地鋪滿了一灘。放眼望去，麥浪隨風滾動，像金色的海洋。

　　“‘小滿’十八天，拿鐮割麥?！毙M會剛過沒幾天，麥還沒有熟。遠處有幾個人在麥地里忙活，還能認出三奇子和秋鳳也在地里。許是乘麥還不熟在拔地里的燕麥，要不，來年還會再長的。

　　解放了，人都變得和氣了、熱情了，世道變得更有人情味兒了。遠遠有人認出他，順著地埂迎過來，賠上笑臉問：“您也過來了？還是您家下手早啊！哪像俺家這種懶漢，讓這一叢叢燕麥加插在地里，少打多少麥子??！”

　　秋鳳也從地里趕過來，先為三奇開脫說：“他昨晚又喝多了，在地頭躺著難受呢?！闭f罷，不自覺地扭頭往那兒看了一眼。楊承業順著她的視線望去，分明看到三奇子披著上衣溜河邊兒繞著往東去了，那是不愿見自己啊！他無奈地搖了下頭轉過臉來，見秋鳳微紅著臉繼續說：“折騰來、折騰去有啥好處？還不如長年跟著表姑父您呢！不用操啥心，吃、穿也不用發愁?！?/p>

　　楊承業心里清楚這些人都是礙于他的臉面，違心地拿順耳的話敷衍他的。

　　三奇子的大名叫楊三奇，在自家兄弟中排行老三，小時候叫“三毛”，原是河上游對岸楊家灘村的人。在他十歲那年秋季，后半夜下來的大水把靠河邊兒住的他們一家老少五口從睡夢中卷進了河里。爹、娘和兩個哥都被大水沖沒了影兒，他被葫蘆島上的一棵大柳樹攔住存活了下來。還是楊承業第二天大水退后上島發現的，從樹上抱下時他已奄奄一息。待把他救活，送回對岸楊家灘村得知他全家只剩下他一個時，便依了那里鄉親們的勸說，又把他領了回來。至于改名叫“奇”，是覺得那么大的水，他爹娘、兩個哥都沒命了，他能掛在樹上存活下來就是奇跡。“三奇”自然是他原先在弟兄中排行老三。后來他又稱楊承業為表舅的事兒，那是趕著親戚套親戚叫的，本不算是啥近親。

　　三奇子小時候長得黑瘦，卻生就一幅大骨架，被楊承業家收留吃上了幾年飽飯后，便長成了個高條的俊后生。三奇子腦子不笨，知道自己寄人籬下的身份地位，處處小心謹慎，看著一家老小的臉色說話。人也勤快，不久便討得這一家人喜歡。楊承業一家自然也沒有虧待過他，讓他和一家人同桌吃飯，冬有棉、夏有單，從沒缺過。雖說當時他已錯過了上學的年齡，還是讓他跟隨著國楠上了幾年學，后來是他自己覺得比老師個子還高不好意思，咋也不上了，才小學沒上完就回家跟著大人種起地來。

　　楊承業兩口滿心滿意地托人為他娶親成家，給他們安置住處，分給他們地，原想著這下咋也對得住他了，做夢也沒有想到陰差陽錯正趕上這樣的“土改”政策杠扛（界限），還是把他給得罪了?？?！

　　楊承業家是“上中農”，自然是家里的那頭騾子沒動，原是想和三奇子商量，牽來放在這場屋的明棚里兩家喂著、兩家使呢，看這樣子就又改變了主意。

　　楊三奇家因為人口少、地少，沒有牲口和大的農具，這一年回茬子地的時候，他嘴上沒說什么，兩口卻一起過來和楊承業家搭伙一塊兒把地都收拾了，也順便瞅著表舅扶犁、掌耙、搖耬撒籽的行家門道。沒等到一塊麥耩完，他已覺得表舅也就那么兩下子，沒啥學頭，就推說：“種的麥種不一樣，就得各自把握稀稠了?！北銉杉曳珠_，各耩起自家的麥子來。

　　分開后，楊三奇硬是賭氣從外村央了個人過來，和秋鳳三人把經表舅手已耙過、平好的地，又耙了又耙、平了又平。直到把麥耩到地里，也沒再過來和楊承業他們搭一句話。

　　楊承業自家的麥沒耩完，就牽著騾子到他地頭等著，說是先幫他把麥耩了的，硬是被楊三奇幾次拒絕回去。

　　活該他楊三奇倒霉，碰上這年天冷的遲，“立冬”時節氣溫還沒真正降下來。他家的麥子許是耩的太稠，還有人糞尿潑的太勤，麥苗瘋長，比別家的足足高出“四指”還多。

　　楊承業早看出了毛病，幾次讓秋鳳給捎話過去。這天，又見他挑著人糞尿往麥地里潑時再也看不下去了，面對面勸他：“你家這麥苗太旺了，遇上酷霜是要吃大虧的！別再潑糞了，應套上牲口拉石磙壓壓才對?！?/p>

　　正為自家的麥苗勝過別家，憧憬著來年收麥時節大布袋、大布袋往家扛麥的情境的楊三奇哪能聽進表舅的話，還想著是表舅忌妒，有意使壞呢?！斑@么肥壯的麥苗套石磙壓？純粹是‘戳死人上吊’。我才不上當呢！”

　　見三奇把自己的話當“耳旁風”，楊承業生氣地回到家里和老伴兒提起，老伴兒勸他說：“雖連著親戚，可分家門、另家過了，咱心操到就行了，你還能套磙去給他壓？再說了，萬一壓壓不好，還落埋怨哩！”楊承業仍帶著氣接住話說：“我種了半輩子地了，還沒見過年前麥苗瘋長成這樣的，一冬天還能不上大凍？到他吃虧的時候，哭鼻子都來不及！”話雖這么說，但老伴兒的勸還是讓他冷靜下來暗想：這年前長勢過旺的麥苗用磙壓的法兒也是聽別人說的，自己也沒經驗過，萬一不行還壞事兒呢？或是，這一冬上不了大凍，他家那麥苗真沒事兒呢？這就看他小子的運氣了！

　　楊三奇天天到自家麥地里轉悠，眼瞧著一天一個樣的麥苗越看越喜歡。這么旺的麥苗讓用石磙壓，那不等于把收到手的麥子往河里倒嗎？我就不信這個邪，偏不！

　　楊三奇和表舅別上了勁兒，絕不僅僅是有意和表舅過不去，那也是因為表舅是村里有名的莊稼把式，要彪（比賽的意思）就得和把式彪。把莊稼把式都彪下去了，別人就更不在話下了，那才叫光彩！犁、耙過地后，提出和表舅各種各的，也是這種狹隘、自私，又爭強好勝、死要面子的舊時農民意識做怪。自打把麥種上后，見表舅澆水他也澆，表舅用草糞壓麥他也壓，還用人糞尿潑了一遍又一遍?！敖痪拧苯o麥苗灌“封凍水”，地皮兒未干他又灌了第二遍，心想：你咋擺弄，我也咋擺弄，還要比你家多澆一遍水，多上幾遍肥，不信麥子就打不過你家！

　　正當楊三奇見天（每天）美滋滋地哼著“二黃”在自家麥地里溜達的時候，沒想到沒“交九”氣溫就一下降了下來，滴水成冰。他家二次澆過的麥地半下午就上凍了，第二天晌午頭兒上還不開凍。想鋤一鋤松土保溫，卻一鋤一個白印，錛砍不動，凍得鐵疙瘩似的。好不容易等到午后消了凍，又一鋤一疙瘩爛泥，干著急沒辦法。

　　也怪楊三奇心強命不強，遇上這個寒冬，連著幾個寒冷的天氣后，他家地里的麥苗發白、變黃，像一灘亂茅草一樣爬在了地上。背過人的時候，他遠望著自家的麥地搖頭嘆息，可人前還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也滿心希望著開春麥苗能緩過勁兒來。誰知，開春之后表舅家和周圍的麥苗澆過“返青水”后，都返青、起身、拔節了。他家那塊兒發白、變黃的麥苗卻一片一片地死去，像一張地形圖，一片綠、一片黃的。后來他還是聽進了表舅的一點意見，剔開沒凍死的一撮子、一撮子稠密的麥苗，刨坑、澆水，補栽到沒苗的地方。終究還是稠密的地方不透風，麥稈長的香（迷信活動用品）似的，繡著個蠅頭兒大的小穗不說，刮風就全倒了。移栽補上的麥苗長得慢，又不發叉（分蘗），稀稀拉拉、參差不齊。麥子上場，溜罷打凈也不足表舅家一半的產量。為此和媳婦吵鬧了一場后，沒等把秋莊稼種上便一病不起躺在了床上，因此更嫉恨起表舅來。

　　土改后這幾年，楊承業心情頗好。地雖還是那些，可少操多少心，少受多少累，少擔多少驚，少受多少怕，清閑自在，有吃有穿，他知足了。心情好，年景也好，他把一捫心事都用在家里的地上，尤其是一年這一季麥子，年年都比別家高兩三成，多打糧食，多上公糧，讓三里五村的人都交口稱贊。那一年，他被評為縣里的種麥狀元，獎給一頭大黃牛。他十字佩紅，牛頭上帶著朵大紅花，牽牛在大街上走著的時候，那心情、那勁頭，讓一街兩行的人嘖嘖稱羨。

　　楊承業深受鼓舞，甚至有一種很幸福的感覺。對一個人來說，幸福也是一種壓力，需要用更大的成功去回報，才能安享！自此，他更是在提高小麥產量上下起功夫來，生怕別人家的產量更高超過他。還從縣里拿回來幾本書，抽空就學，不會的字、不懂的地方還向女兒、兒子請教呢！從麥苗出土就一天到晚呆在地里侍弄、琢磨。

　　入互助組、初級社時，楊承業就憑自己多年的觀察與實踐總結出了按麥苗葉子的形狀分成“豬耳朵、驢耳朵、馬耳朵”三種類型。麥苗葉子寬、短，像豬耳朵的是肥足、缺水；葉子短小、窄尖，似馬耳朵狀是缺水肥；長寬型似驢耳朵狀的葉子才是壯苗。三種類型再按葉子“發黑、發綠、發黃”的顏色分為九等。各種表象反映麥苗缺水、缺肥的程度，應采取的措施等等，他都摸索、總結得頭頭是道。

　　人老幾輩從來還沒有聽說過種莊稼還有那么多的道道，可“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楊承業擺弄出來的莊稼收成就是好，讓你不得不信，不得不服！幾個組、一個社的農戶不叫自到，天天都有人來聽他咋說，來看他咋擺弄。這一年他所在的這個社糧食總產全鄉第一，小麥單產更是全縣奪魁！他被評上了鄉里、縣里的勞模，鄉里獎勵他們社一張新式步犁，縣里還獎了一輛膠輪大車呢！

　　楊繼財土改后這些年，雖也當過互助組長、初級社干部，但那只是除了比別人多開幾個會外，并沒啥顯山露水的地方，遠不如弟弟楊承業“鄉勞模”、“縣勞?！钡拿麣?。

　　當著干部的楊繼財感到心里憋氣、不服氣，不信憑自己的能耐就弄不過他楊承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