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真讓哥的話給咒住了。富起來的楊承業家沒少讓人敲詐,遇上過不去的坎兒找著哥也出面幫過幾次,為此,他出于感激,每年都接濟哥家一些糧、錢。還常對家人感嘆道:“到底是一奶吊大的親兄弟,關鍵時候都能相互幫一把?!?/p>
可這一年的初夏,卻惹上了隊伍上的事兒。先是縣上來人把他叫去說:“國難當頭,有錢出錢、有力出力??h里為軍隊籌借糧款,你表個態度,報個數目?!?/p>
這糧款說是借,哪里還有還的日子?再說報多少?報多了出不起,報少了過不了關不說,定然還會招來一頓臭罵。這籌辦糧款雖是縣里的人在桌后坐著,卻是由旁邊站著的兩個兇神惡煞的兵發話,和閻王殿里的催命判官差不多,張牙舞爪、氣勢洶洶,還不給人還口的余地。楊承業原是想回去打聽一下別家報多少,自家有個參考。誰知剛開口說:“壯丁款、軍馬草料款俺家年年出,這回派的糧款‥‥‥”話還沒說完就被那人兇巴巴地堵住呵斥道:“你可給我聽明白了。如今國難當頭,政府向你們借糧、借款,借多少你就得給多少!讓你家報個數目,那是給你個面子,你可就蹬鼻子上臉了?”又一個也接著狐假虎威地咋呼道:“這可是軍糧、軍款,誤了黨國大事可是要軍法處置的!”
是借也行,捐也行,可這種“硬三分下線”,不叫還口讓人憋氣。就這樣,楊承業硬著頭皮認下了這“借”50擔小麥、300塊現大洋的軍糧、軍款。出大門時還被歪戴帽、叼洋煙大蝦米樣站崗的高個子兵捅了一槍托。
憋氣、窩火!“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他對這話印象太深刻了。年前過路的隊伍說要征用他家的兩頭騾子馱炮,他咋也舍不得。央哥出面托人說合,晚送去了一夜,當兵的第二天便找上門來,硬說是誤了部隊行動,非拿他治罪不行!到頭來又搭進去了不少錢,還是沒有保住騾子?!按虻粞类咴谧炖?,再伸伸脖子往肚子里咽”。以前有過多次這樣的教訓,也只有忍氣吞聲到時把糧款送到縣里了。
糧食準備齊,為湊錢的事兒一夜翻來覆去沒有睡好覺的楊承業,天剛麻麻亮就起了床。打開大門,一眼瞧見滿街筒子睡的都是兵,驚的忙又掩上門,心里還“咚、咚”直跳。是啥事兒又惹惱了這些當兵的?可又不大像,要是那伙兒兵還能露天睡在大街上?早砸開門闖進來了。
楊承業還在院里猜疑著的當兒,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一個操著河北一帶口音的人問:“老鄉,您開開門。我們是解放軍,有事請您幫忙。”
這問話的腔調,還有一句話兩頭兒帶“您”,顯然和那伙兒兵大不一樣。他先前也聽說過“八路軍”、“新四軍”的事兒,可是說那是窮人的隊伍殺富濟貧,為窮人打天下的。自家這算是‥‥‥
“老鄉,您起床了嗎?還得麻煩您指點村長的家在哪兒?!蓖饷婧芏Y貌的口氣,況且是找村長,哪有不開門之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楊承業大著膽子開了門。一個當官模樣的上前笑容可掬地解釋說:“晚上過來的太晚,沒有和村干部打招呼就在村里住下了?!?/p>
楊承業這才看出,這支隊伍和拉他家的騾子,這次又強借糧、款的隊伍大不一樣。盡管穿得很舊,有的還是粗布,參差不齊,面色黑瘦,但一雙雙眼睛卻明亮有神,說話也都和氣,也就安下神來。平靜地指點著前面說:“村長家就在那棵大槐樹下。要不,我領你們去?”還是那當官的客氣地起手止住說:“這就很感謝了。不再麻煩您了,我們自己去找吧?!?/p>
楊承業轉過身來輕輕噓了口氣,回到院里,又隨拴上院門。心中暗想:這么多隊伍住在村上一天下來得吃好多糧食,怕是要打自己家里糧食的主意了。如果真的那樣,弄不好自己夾在兩個隊伍中間可是要吃虧的。
走進屋里,妻子聽到響動已起身坐起,正慌慌地穿著衣服。他上前止住妻子,就勢坐在床沿上。妻子大名叫孟淑英,是河對面孟莊人。因娘家是大戶人家,自小讀過幾年書,知書達理性情溫順,所以家里的大小事兒他都先要給妻子說說??伤f了開門碰上滿街筒子的兵的事兒,又說了自己的疑惑,妻子聽到最后說:“外面的都是你們男人家的事兒,你看著咋合適就咋辦吧!俺一個女人家能幫你拿啥主意?”
楊承業和妻子敘說著的時候,便想到了找腦子靈活、門路也多的哥拿拿主意,可這種時候到處都是兵,上哥家去還不被人猜疑?看到一雙兒女跑進來,他雖然心神不寧,但還是眼睛一亮伸出手來,把小男孩國民攬到自己身邊,推大一點兒的女孩國楠上床和她娘依偎在一起。世道不太平,一家大人孩子能不缺吃、不缺喝,平平安安地守在一起就是福。
一雙兒女小小年紀,卻性格各異。國楠逞強好勝、愛說愛動,國民卻不愛說話,見生人就臉紅,一副羞答答的樣子。妻子說是老天爺剛睡醒,糊里糊涂把倆孩子托生差了,正好翻個個兒??稍捰终f回來,“龍生九子,性格不同”呢!何況是孩子?人的秉性都是天生的,沒準倆孩子長大都有本事,將來還能跟著孩子們享福呢!
灰黃色的村舍中間塞進了這些穿灰黃色軍服的大兵,雖顯擁擠了許多,卻很快融為一體。鄉親們雖還在三五成堆的悄聲疑惑的議論,但也不停地扭頭回答著當兵的問話。
青石板大街已打掃得干干凈凈,顯得敞亮了許多。穿梭似的大兵在給各家各戶挑水,水挑子“咯吱、咯吱”帶有節奏的響聲伴隨著他們輕聲的說笑,使村里又恢復了平日的安寧。
迎面走過來的婦救會主任孟巧姑,領著幾個隊伍上當官模樣的人,楊承業忙往街邊兒閃,被巧姑攔住說:“碰巧了,碰巧了。正要上家找你呢,碰巧你出來了”。接著巧姑介紹說:“他們是從北面過來的,暫時留在咱這兒執行任務,團部就扎在你們家。?。俊?/p>
楊承業知道全村只有自己家院子寬敞些,房子也多一點兒,說是讓部隊上的團部駐扎還有些許隱憂,但知道是推不掉的,就爽快地應下:“中!我這就回去把屋子騰出來?!?/p>
幾個當兵的跟著往院里搬東西的時候,國楠不高興地撅著小嘴嘟嚕說:“學校亂的上不成課了,回到家里也安靜不成?!眲傔M學門的國民小大人似的扯住姐進到屋里小聲說:“連老師都夸這個窮人的隊伍好呢,你咋還不樂意?”國楠不屑的撇著嘴說:“有啥好?還有的人說他們是‘共匪’呢!這一看真和土匪的樣子差不多,成不了啥氣候,和正規的國軍差遠了?!?/p>
國民正要和姐爭辯,被推門進來的娘壓低聲音制止道:“倆小祖宗??!你們一直爭個啥?滿院子都是兵,讓人家聽見了都不想活了?”
姐弟倆被娘吵了一頓,便都不言聲了。見姐瞪了自己一眼,很不服氣地甩門而去,讓國民感到很沒意思地嘆了口氣,也從屋里走了出來。
前院的幾個屋子本來就沒放啥東西,隊伍上的人打掃后正往里面搬東西呢。好些東西都是國民從未見過的,可他不敢問,只是遠遠地、怯生生地看著。見當兵的招手叫他,才猶疑著向前邁了兩步,但回頭又看看娘,遂又退了回來。直到一個像當官兒模樣的跑過來把他抱了去,才慢慢地膽大起來,指著一些新奇的東西問這問那。
這支部隊是劉伯*、鄧小平率領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軍下屬縱隊的一個團?!笆周娛聲h”后,按照中央的部署于一九四七年六月三十日強渡黃河。大部隊已奔魯西南方向去了,他們這個團奉命在此休整,等待和后面的兄弟部隊匯合后向南面的大別山挺進。
這一些土里土氣的大兵不知有什么魅力,幾天工夫就和鄉親們打得火熱,還為鄉親們看病呢!有的鄉親已學著村干部開始對當兵的稱“同志”了。
國民和那天抱他過去的楊金虎連長打得火熱(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楊金虎數年之后會成為他的姐夫)。
楊金虎是個標準的山東漢子,中等身材、四方臉,走起路來虎氣生生,是這個團出了名的一員虎將。聽說他當偵察連連長時,一次帶著幾個偵察員深入敵后化裝偵察,那天夜里竟摸進了敵人團部。他讓報務員向部隊發報報告敵情的同時,和兩個偵察員持槍闖入敵群,先震住了團部一伙兒人,部隊的人一趕到,一下端了敵人的老窩兒。
和部隊上的人混熟了的小國民幾天功夫就變了,好像一下子長大了,在家人面前說起部隊上的事兒滔滔不絕、神采飛揚。爹娘有時也很感興趣聽著,卻從不表示什么,只是姐姐國楠反而不屑地說:“他們是共產黨的隊伍,把天下打下來是要‘共產’的。北邊兒‘打土豪、分田地’已經開始了,輪到共咱們家產的時候,你都不會這么興奮了?!?/p>
國民有自己的想法,聽不大明白姐說的話,也不想和姐爭,臉一紅鉆進爹懷里仰臉看著爹說:“反正我喜歡這伙兒兵,最喜歡那個姓楊的連長了。”
姐姐國楠還想說什么,被爹張口止住說:“你們倆孩子家爭個啥?如今兵荒馬亂的,咱哪頭也得罪不起。咋也得先顧眼前,慮那么長干啥?”
這支隊伍一住下來便沒有哪天要走的意思,看起來要住上十天半月也說不準。這讓楊承業日夜不安的發起愁來,擔心起縣上派給他家的軍糧、軍款來。雖然這兩頭都是隊伍上的事兒,可那邊兒是縣里出面的,誤上三五天托人說說或許可以,如果真耽誤十天半月誤了打仗的事兒,他可是擔當不起。越是在他焦慮不安的時候,天公不作美又瀝瀝拉拉下起雨來。
雨越下越大,第三天又刮起了大風。連著幾夜都不能睡安生的楊承業,這天后半夜猛然聽到后窯垴上“咔嚓”、“呼隆”一聲響,好像是啥東西被大風折斷砸下來的聲音?;琶ε榔饋?,穿上膠鞋,撐起雨傘,點亮馬燈,慌忙向后窯洞走去。
后院崖壁上有三孔從里面串在一起的磚碹窯洞,中間的一孔上面還有天窯。中間的窯洞里放著各樣農具、雜物,兩側的偏窯里盛著大倉、大囤的糧食,一側是麥子,一側是秋雜糧。偏窯門常年落鎖,只有放糧食和吃用、糶糧食時才打開,不大被人注意。穿過農具、雜物到窯底順木梯上去可進入天窯。天窯略低一些,也是青磚起碹,分明暗兩間,備有桌椅床凳等生活起居用具。平時上面的入口一蓋,下面的梯子一抽,很難被人發現。據說還有通往嶺后的秘密暗道,是宅子原來的主人躲避土匪、戰亂用的。
楊承業慌慌張張來到后院,推門走進窯洞,發現地下半截子濕,心里便一陣驚慌。仔細察看是左面盛著麥子的窯頂往下滲水,雨水正瀝瀝拉拉流進靠里的一個麥囤,已從囤底滲出水來。這一大囤可是幾千斤麥子啊!他氣急地用手拍了下大腿,急轉身奔回前院,叫醒妻子和收養的親戚三奇子,也驚起了倆孩子。他關上屋門,壓低聲音、慌慌地說了情況后就一起來到后院的窯里。窯里已全進了水,他先支使三奇子用院里的濕土堵住右邊的窯門。
進入左邊窯中,窯頂的漏水更厲害了,另一個麥囤和靠墻壘的磚倉也進了水。馬上倒倉人手不夠不說,倒出這些濕麥子往哪兒堆、往哪兒晾?天氣已熱了,這么多見水的濕麥子三、五天就捂壞了。不但縣上派的糧交不了差,自家的損失可就大了。見妻子大伸著兩手四下里張望著,他犯難地雙手抱住頭蹲在了地上。三奇子知道自己寄人籬下的身份,大小事從不吱聲,瞪著一對骨碌碌的大眼睛在一圈人臉上掃視。國楠看似不大在心地隨口說:“等天亮再出去找人吧?!逼鹕肀阃庾撸牭艿車耖_口,又止住腳步扭回頭來。
國民跟在大人身后一直不敢插話,見都拿不出辦法,就忍不住大著膽子開口說:“干脆讓我去找楊連長說說,讓隊伍上的人幫幫咱。咋著說他們也在咱家住著,還能不幫‥‥‥”
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姐姐國楠搶白說:“你這不是害咱一家嗎?共產黨是窮人翻身鬧革命拉起來的隊伍,革的就是咱這富人家的命,一下看到咱家這么多糧食,還不開倉放糧給窮人們分了?”
姐這么一說,國民急了,來氣地說:“你一天到晚呆在屋里不出來啥也不知道。人家這支窮人隊伍紀律可嚴了,還有‘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買賣公平,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呢!”姐姐國楠還要爭下去,見爹對她擺手制止,氣鼓鼓地扭頭走了。
爹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或許是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只好搖搖頭無奈地說:“去請隊伍上幫幫忙,咱家管飯、出工錢。這麥子是紅口白牙許過別人的,把這話先給隊伍上的人說清楚了。”“中。記住了?!眹袼实卮饝芰顺鋈?。
果然,不大一會兒就來了十幾個小伙子,還提著兩盞馬燈。領頭的楊連長小聲交待同來的人說:“說話、動作都要輕一點兒,免得影響到左鄰右舍的老鄉?!边@正合了承業的意,忙吩咐妻子去叫女兒出來,給這幫小伙子們做飯。
家里有現成的布袋,隊伍上的小伙子多是農家子弟,都能干這種力氣活,天剛透亮就把所有濕了的麥子倒出來晾在了各個屋里。
看著一個個衣服都濕的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一樣,一家人感激的不知說啥為好,便把一碗碗冒尖的雞蛋撈面條往小伙子手里遞。
小伙子們好久沒吃這樣的飯了,都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后來,見楊連長不緊不慢地吃了一碗,很禮貌地送回碗筷,說聲:“吃好了。謝謝!”便離去了,他們也一個個送回碗筷,說聲:“謝謝!”
楊承業情知這些日子隊伍上吃的什么,也看到小伙子們大多都沒有回碗,只是吃了個半飽。干了這大半夜力氣活,還有不管飽飯的道理?就招呼老伴緊接著再做一鍋給他們送過去。又一大鍋面條送到前院的時候,小伙子們推讓著咋也不肯再接碗。
楊連長聽到嚷嚷聲又把胡團長叫出來,見房東一片真誠,況且,面條已經做好,不吃也是糟蹋,就發話讓把面條留下。待客氣地把房東送出門后,才又吩咐把面條送到衛生隊,讓傷員、病號也吃一頓。
看著送過來又送出去的面條,胡團長便聯想到部隊目前最缺的是糧食。但這一帶是剛從敵人統治下解放過來的新區,說不定部隊一撤離又會成為敵占區,一是大多數群眾還沒有覺悟,大批征購糧食會造成群眾誤解;再就是部隊撤離后會給群眾帶來麻煩。所以,想為部隊征購一些糧食的念頭一出現,很快就又打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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