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春好像很喜歡看小說,見我有那么多的作品樣書,常常會借幾本拿回去看。我發覺她看小說看得很認真,每次來還書時總要議論議論小說里的人物,誰好誰壞,還問我那里面有幾分是真的。她還說,她媽媽,她的對象,還有她媽媽的幾個好朋友也都喜歡看我寫的小說,每次借了回去都由好幾個人輪著看,所以一借就得半個月以上。
這使我聽了很高興。作為一個作家,哪還有比讀者喜歡看你作品更讓人高興的事。
她把我很早以前出版的那本《水妹子》也借去看了,還書的時候突然對我說:“史先生,門外有一個人想來見見你呢,是一個打工妹,我媽媽的一個朋友的女兒。她媽媽說她和你是同鄉,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你。”
“有這樣的事?”我很吃驚,“她媽媽姓什么?”
“大概姓魯吧,我從小叫她魯阿姨。她也是多年前偷渡到香港來的,也在給人家當保姆。因為都是非法居留的人,有了困難互相幫襯,她和我媽媽就成了朋友。不過她的年紀比我媽媽大,大概已有六十上下了吧。”
“她怎么會知道我?”
“就因為看了你寫的書。她看了這本《水妹子》的封面,便認定你是她的一個熟人。她還知道你本不姓史,姓徐,年輕時候在她家鄉的一個小學里教過書。”
我略略思索了一下,很快意識到這該是什么人,肯定是沙頭鎮的阿四無疑。我沒有忘記阿四曾因為這本書給我寫過一封信。她不是已經在上海當上了工廠的圖書管理員,為什么要偷渡到香港來呢?
真像人們說的那樣,地球太小了,天下竟會有這樣的巧遇。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哪還能把她的女兒拒之門外呢。于是我就讓阿春請這位不速之客進了屋子。
阿四的女兒比阿春還小了幾歲年紀,臉型、體態,特別是一雙眼睛,可以說完全是當年的阿四;只不過衣著、舉止比當年的阿四洋氣得多,說話比她媽媽年輕時候還更加直截了當。一見面她就作了自我介紹,說她從的是母姓,名叫魯敏華,小名阿敏,如今在一家飯店里當服務員。
剛說完了這些,她便問:“我媽媽說她年輕時候和你感情很好,可惜被日本人活活拆散了,后來她在上海的時候給你寫過一封信,你收到了沒有?”
“是的,我收到過她的一封信。”
“媽媽說她在信里還寫明了她的電話號,一直在等你的回信和電話,你為什么不給她一個回音?”
我不由有點臉紅了,只好對她說了實話:“是啊,我很抱歉。那時候我的處境不大好……不,也許應該說是我的心情很消沉,在朋友交往方面,尤其是對女性,特別小心謹慎。我想,你媽媽已經是個結婚有孩子的人,再有交往難免會舊事重提,在當時的環境下,這對雙方都沒有好處。”
阿敏聽后,和阿春茫然地對望了一下。看上去她們兩個都無法理解我這番話的意思。不過阿敏也不再往下追問了。她說,她媽媽是在**中被逼害得走投無路,拼死偷渡到香港來的,多虧兩個外國水手的冒險相救,躲進了一艘外國貨輪的貨艙,才好不容易逃到了香港。那時候人們說她專門給圖書室購買*草書,把她負責管理的工廠圖書室變成了一個封資修的**,**了不少青年工人;后來他們還從一捆舊書中查抄出了一本污蔑中央領導同志的電影資料,這一下事情更大了,結果就被戴上了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她媽媽當時的丈夫,還有兩個在中學里當上了紅衛兵的兒子,在兩個一心鬧革命的舅舅的一再教育下,都和她劃清了界線,不許她再進家門。
阿敏還說,她是她媽媽到了香港后才出世的,今年也已二十出頭。
我哪會想到阿四這么一個純樸的農村姑娘在**中也會遭此噩運,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現在你媽媽很好吧?身體怎么樣?”
“現在你該不會害怕和我媽媽見面了吧?”阿敏卻答非所問地說,“我媽媽還是很希望能和你見上一面,說說那時候鄉下的事,她常常懷念著生她養她的家鄉。”
“好,”我考慮了一下說,“要是你媽媽高興,我想在附近找家餐館請她吃頓飯,請你和阿春一起作陪。可不知道你家現在還有別的人沒有?”
“我媽媽懷上我不久就被那個香港男人拋棄了,現在家里除了我再沒有別的人。不過,你見了我媽媽一定會大吃一驚,她比你老得多了,滿頭白發,滿臉皺紋……”
在事隔四十五年之后居然還能和青年時代的初戀情人見面歡聚,共話滄桑,這應該說是一件人生快事吧。然而,當我第一眼見到阿四,面對著這位根本無法相認的老婦人時,我的心頭卻沉重得在隱隱作痛。畏縮在阿華身后的人,難道就是當年那個天真爛漫,活潑可愛,柔情如水的農村少女阿四嗎?四十五年的歲月已經使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把她摧殘得不像一個模樣。
阿華說她媽媽已滿頭白發和滿臉皺紋,這倒是言過其實的。阿四的頭發是花白的,皺紋也只能在額頭和嘴角才能見到。但她的頭發已十分稀疏,頭頂上露出了一大塊白生生的光皮肉;她的門牙已完全掉光,剩下的只是淡黃色的牙齦。
我忙著迎上前去,主動和她緊緊握了手;她卻不敢朝我看望一下,一直低垂著目光,輕輕叫了我一聲“小徐先生”。
我因為對她懷有某種歉意,所以特地挑了一家特別豪華的酒家宴請她。沒想到這反而使她更加局促不安,都不敢向左右前后望一望。如果這天沒有阿敏和阿春作陪,真不知道我們兩個能說上一些什么話。
顯然,阿敏很體貼她的媽媽,開始敬酒以后,處處都在照顧她,引導她,啟發她說話。我和她說了一些沙頭鎮的往事,才使她產生了一點興趣,臉上露出了笑意,態度也漸漸安定了下來。
可是,當她剛開口說了一句“那時候的事就像是一個夢……”便頓時閉上了嘴,再也說不成一句話了。她的雙眼已噙滿了淚花。
這部長篇小說原名《婚誓》,2009年10月曾由上海文藝出版社正式出版紙質書籍,共計254,000字。出版后,曾由《新民晚報》發表劉緒源的《一部愛婦人的佳作》、《中華讀書報》發表李偉長的《不僅僅是愛情》、《文藝報》發表楊秀麗的《純情之美》,先后加以評價和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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