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時光爆炸機（一）

　　小時候我最喜歡冬天，每每在睡前許下心愿希望第二天能看到雪滿大地的美麗景象，我很想看看老師所說的銀裝素裹是什么樣的場景。但是蓮城很少下雪，我也很難得才能看到大雪紛飛的模樣，電視上的人們在雪地里奔跑嬉鬧是我無法想象的。經常從睡夢中醒來，第一時間趴在窗外看，夢里的雪景一點影子也沒有，干干凈凈的大地只有裹著冬衣來來往往的人群。

　　我好像經常期待一些莫須有的事情，就像我希望小時候能經常吃的紅通通的糖葫蘆，希望冬天不要那么冷，希望自己能看到爸爸媽媽和和睦睦的樣子。后來賣糖葫蘆的老爺爺在一個我最討厭的冬天死了，他抱著那根給我很大期望的竹棒子死在自己家里，我看到他的兒女面無表情幫他辦完了葬禮，我躲在他家屋外哭得天昏地暗，有一瞬間我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再也吃不到糖葫蘆了。

　　冬天來臨的時候，我穿上了清荷阿姨給我寄來的紅色毛衣，在衣擺的地方織了一只小小的梅花鹿。連同一起收到的還有爸爸寄給我的明信片，他在上面寫著：祝吾女兒小鹿新年快樂，開心！

　　我開心地穿著毛衣去找陳洛良，拐過幾條熟悉的街道，然后在他家門口我看到了陳洛良抱著秦采，我覺得這不是美好的電影里應該出現的場景，我站在路口呆呆地看著他們兩個天衣無縫相互契合著。

　　我停在那里，等到陳洛良大聲叫我的名字，我才回過神來。

　　陳洛良跑到我面前皺眉頭問我：“你怎么來了？”

　　我一時忘記了來這里的目的，我是為什么來這里，學校已經放假了，離過年還有幾天，爸爸說他馬上就要回家來了，我不該呆在家里嗎，我為什么出現在這里？

　　我仰著頭看著陳洛良，表情是一個純真無邪的孩童，我看到他圍了一條灰色的圍巾，穿著黑色的大衣，樣子高大英俊，我滿意地笑了笑說：“陳洛良，如果你這次把我追回來我就永遠和你在一起。”說完我轉身走了，陳洛良沒有拉住我，我一個人走出巷子，一個人站在河邊吹風。

　　我從來沒有好好看過蓮城是什么樣子，每個人對自己最熟悉的地方也總是最陌生的，我生活在這里，蓮城包容著我，但我總是想著自己腳下的石子路什么時候能夠變成水泥的，我撫摸的紅磚瓦房什么時候能夠變成馬賽克的。我真是自私。

　　我在租書的小書店呆了一下午，我以為陳洛良回來找我，但是他沒有，我從書店出來，卻發現，沒有陳洛良，我在蓮城幾乎無處可去。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讓我第一次感覺到了悲傷，那個我只在詩集本上才能看到的詞語，這一刻我深刻地認識了它。

　　“孔空？”我拿著一瓶汽水坐在小賣部門口的小凳子上晃蕩著我的小腿，李侃走了過來，我抬起頭一看就看到了他身邊的郭可盈。我笑了笑，“你們在一起了？”我問。我沒有問你們怎么在一起，你們為什么在一起，而是用了語氣最輕的你們在一起了，我總能找出最平淡的話將原本可以夸張放大的事情一筆描過去。

　　李侃看了看身邊的郭可盈說：“你們認識？”

　　“她是我同學。”郭可盈面無表情說。

　　我把汽水瓶子還給小賣部老板，然后站起身對李侃說：“你們去哪里，帶上我。”

　　“陳洛良呢？”李侃問。

　　我眨眨眼說：“在家呢，他媽不讓他出來。”

　　我跟著李侃和郭可盈去了游戲廳，一進門，站在柜臺上的蚊子就對我們喊：“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我笑著回他，“我今天能不能喝酒啊？”

　　“洛良那小子呢？你發酒瘋了怎么辦？”

　　我嘟嘟嘴，跑到柜臺里說：“那讓我在這里呆一會吧，晚飯前就回去。”

　　“刀哥在小房間里裝了一臺DVD，買了不少光盤，你去里頭玩吧。”蚊子揉了揉我的頭發。

　　我吃吃一笑，跑出柜臺進了小房間，小房間是刀疤收東西地方，藏了不少的古董書和磁帶，放著一張臟兮兮的沙發床，一條棉被，現在多了一個新奇的家伙。我把在一堆光盤里找電影，最后找到了一部張國榮的《霸王別姬》，這是前不久熱火很久的電影，我還沒看過，只是對張國榮那個清秀的模樣有些映象。我把光盤放進DVD，還沒開始李侃就走了進來，他坐在我的身邊，我們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我專注地看著電影，慢慢地眼淚就流了下來，當程蝶衣喝醉酒在月下舞劍的時候，我覺得畫面美地我必須哭一場。

　　“孔空？”李侃在我身邊叫我。

　　我捂著嘴止不住啜泣，接著李侃把我的肩膀轉過來，他微微低下頭看著我，我在他的眼睛看到了迷茫的自己，真陌生，那一刻我覺得李侃眼瞳里無知的女孩不是我，我根本不認識。

李侃捧起我的臉，吻了我。

　　我覺得我應該推開他，我應該大罵，也許我應該揮舞拳腳和他大干一場，但是我卻沒有這么做，直到李侃的嘴唇離開我，我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映。

　　許久，我睜開被淚水糊住的眼睛問：“程蝶衣是不是會死？”

　　那天在小房間的時候我很快就忘記了，那天我和李侃從小房間出來，因為哭得太厲害導致我出來的時候眼睛都是紅的。

　　“怎么哭了啊？”蚊子跑過來問我。

　　“看電影看的，張國榮真他媽不是蓋的，他應該像美國的自由女神像一樣被放在中國被人朝拜。”我說，從口袋里掏出手絹把淚漬擦干凈。

　　我和他們擺了擺手說：“我回去了。”

　　“我送你，現在很晚了。”李侃說。

　　“不用了，你送送郭可盈吧，你幾個小時都沒搭理人家了。”說完我大方地走出了游戲廳。

　　很久以前有人跟我說，孔空，你驕傲地讓孔雀自行慚愧。那個時候我只是從鼻子里哼了一口氣回答說，我頂死一只母孔雀，驕傲個什么勁啊。

　　一直到過年，我都沒有和陳洛良見面，爸爸從呼倫貝爾回來了，媽媽一直為了這個難得的團圓年忙碌著，我也試圖想用新年的喜悅氛圍沖淡自己的難過，這是我一直不敢承認的事情，就是我對于陳洛良的事情還是很難過，那種難過的感覺從來沒有過，所以我一時不知道怎么緩解。

　　大年三十那天，我陪著爸爸看春晚，我坐在爸爸身邊問：“爸爸，是不是我還太小，所以你從來不告訴我，你和清荷阿姨的事情？”

　　爸爸看著我，揉了揉我的頭發說：“我一輩子，有兩件最美好的事情，一件是我遇見了清荷，另一件就是你的到來。”

　　“那媽媽呢？”我眨眨眼問。

　　爸爸嘆了一口氣，他的眼神是我最討厭的深沉，我讀不懂，我聽到他說：“你媽媽對我來說是一道傷疤，它長在那里，永遠不會消失，而且時刻提醒著我。”

　　“你不愛她，對嗎？”我把懷里的瓜子盤放在茶幾上。

　　“我愛她，但那種愛是不同的，你現在太小，等你長大一些就會明白。”說完爸爸轉過臉看電視了。

　　我索然無味看完了春晚，然后在睡前默默許下愿望，如果明天下雪我就去和陳洛良和好。但是第二天并沒有下雪。我陪著爸爸和媽媽在家里度過了整個春節，在春節結束前，爸爸回去了呼倫貝爾。我看到媽媽悵然若失的表情，心里隱隱作痛。

　　新學期開學后，我就重新投入了學習，郭可盈不再出現在教室里，郭慧娟和郭可盈的戰爭結束了，我看著我左前方多出了一個空落落的位子，心里有些懷念郭可盈從凳子上站起來和郭慧娟對罵的場景，我在想如果不是因為班長這一職位，郭可盈可以成為我最好的戰友。但是她卻比我先死在戰場上。

　　我決定去找郭可盈。

　　這是我記憶里第四次去李侃，前兩次都是奔著李侃媽媽的點心去的，第三次是因為李侃搶走了我的盆栽，那是一盆開得美好無比的水仙，我殺氣沖沖跑到李侃家把那盆美好的水仙從三樓的窗口扔了下去。這是第四次，因為郭可盈。

　　我敲李侃家的門，很久，李侃的媽媽才把門打開，看到我神色有些詫異，接著很快笑了笑說：“孔空啊。”我看著李侃的媽媽，她全然沒有要我進去坐坐的意思。

　　“李侃在家嗎？”我問。

　　李侃的媽媽站在門口用身體擋住房子里的視線，看著我說：“不在，好幾天沒回來了，怎么他出事了？”

　　“沒有，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嗎？”

　　“那我可不曉得。”李侃的媽媽搖了搖頭。

　　我下意識感覺到李侃在游戲廳，我匆匆和李侃媽媽道別，一路直奔游戲廳，即使已經開春，蓮城的初春還滿是冬日的寒意，人來人往的街道盡是低著頭快步行走的人。天空中漂浮著三月的空氣，陰冷潮濕，我感覺我快要被這空氣所腐化，下一秒變成一灘無力的血肉。

　　我的預感沒有錯，李侃正坐在游戲廳里的小沙發和別人抽煙喝酒，我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膀問：“你出來，我問你點事。”

　　李侃抬起頭看了看我，然后站起身和那群人打了聲招呼。

　　我們站在游戲廳的門口，李侃打著哆嗦站在我面前，他只穿了薄薄的T恤和襯衫，我瞇著眼問他：“你知道郭可盈退學了嗎？”

　　“知道啊，怎么了？”

　　“那你知道她在哪里嗎？”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只見過她幾次，根本不熟。”

　　“你們不是在一起嗎？”我問。

　　“我怎么不知道，她說的？”

　　我看了李侃一眼，說：“沒有，我只是想找她。”

　　“這樣的話，她好像和龍哥在一起了，前幾天的事情，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龍哥是誰？”

　　“谷龍啊，上禮拜和陳洛良打架那個。”李侃停頓了一下，“你真的不知道？陳洛良不是你男朋友嗎？”

　　我一時語塞，“我當然知道，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谷龍。算了，你不知道算了，你進去吧，我回家了。”

　　“好，路上小心。”李侃跺跺腳縮著脖子說。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說：“對了，我剛才去你家，你媽看起來怪怪的。”

　　李侃皺了皺眉頭，說：“哦。”然后和我揮揮手，跑著進去了。

　　李侃的態度讓我有些詫異，他的平靜讓我意外覺得不安定。而我的預感再一次被證實了，兩天后，一陣警車鳴笛聲突然在安靜的巷子響起，我趴在窗口看下面來來往往的人，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媽媽回家的時候很快告訴了我答案：“你知道嗎，李侃他媽把他爸殺了，尸體放在房間里好幾天，他媽居然和一個死人一起吃一起睡，要不是樓上的曬被子的時候不小心把被子掉在他家的陽臺，跑過去敲門的時候差點沒嚇個半死。屋子里一陣味，想想就后怕，兩家隔得這么近，我們居然一點感覺也沒有。”

　　我呆愣著聽完媽媽說完話，背上一陣寒意。尼采說，要發生的必然是最激烈的發生。我覺得，生活總是給人源源不斷的驚嚇。

　　我跑出屋外，看到了那個嚇得不輕的阿姨被警察請上車，然后看到李侃的媽媽帶著手銬跟在后面，她面帶微笑仿佛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我四處尋找李侃，但是也沒有找到任何影子。

　　很快一個眼尖的阿姨跑過來拉著我說：“孔空，你和李侃關系好，你快把他找回來吧，他家出大事了！”

　　我呆呆的點點頭，撒開了腿往游戲廳跑，沖進游戲廳的時候蚊子看到我的神情也被嚇了一跳，跑過來問我發生什么事了。

　　我哆嗦著拉著蚊子的衣袖說：“李侃呢，李侃呢？”

　　“他啊，和刀哥出去了，應該馬上回來，怎么了？”

　　“李侃他媽把他爸殺了，警察在找他。”

　　“什么！？”蚊子也被嚇到了。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拍拍我的肩膀讓我坐下來，倒了一杯熱水給我。但是我卻沒有在游戲廳坐多久，警察很快找過來，他們看到我就問我：“你是孔空嗎？”

　　“是。”

　　“跟我走一趟吧，沒什么事，就問幾個問題，你家長呢，還未成年吧，怎么來這種地方？”我暗暗想，這警察話真多。

　　我很想說我不在這里去哪里，但是我還是秉持良好公民的態度，對那個警察點點頭表示愿意跟他走，蚊子在一旁跑過來說：“警察，她還未成年，我是她朋友，我也跟你們走吧，李侃我也認識。”

　　我很感激地看了一眼蚊子，然后我們兩個一并被帶上了警車。

　　在警局里錄完筆錄出來已經晚上了，李侃還是沒有找到。蚊子帶著我去了街邊的夜宵攤，他叫了一碗面給我，我胡亂吃了兩口就沒了胃口，一想到李侃的爸爸腐爛的樣子就忍不住一陣惡心，而且那具尸體只是和我家隔了一堵墻。

　　蚊子抽了兩支煙喝了一瓶啤酒對我說：“孔空，我知道你現在什么心情也沒有，但是有件事我還是和你說吧。”

　　我睜大眼看著坐在我對面的蚊子。

　　“是洛良，上個月他帶了一個女孩子來，他們兩個在小房間里呆了半天，出來的時候，我看洛良的臉色不太對。洛良跟我說這事不能跟你說，但是我覺得還是和你說一下比較好，而且……”蚊子停頓了一下說，“你不也和李侃在小房間呆過好幾個小時嘛。”

　　我抿著嘴沒有表情，許久才說：“我們是在看電影。”

　　蚊子點點頭，又抽出一根煙點燃，吸了幾口。我看著蚊子吞云吐霧的樣子，突然對蚊子說：“給我也抽一支。”

　　蚊子瞪大眼看著我提高音量說：“干嘛呢，你還小，一個女孩子抽什么煙。”

　　“女孩子為什么不能抽，游戲廳好幾個不都在抽。”我反駁。

　　“別鬧，這能一樣嗎？你一個好學生學這個干嘛，一個陳洛良至于嗎。”蚊子把煙頭丟在地上踩了踩，撇開臉不再看我。

　　我悻悻放棄了，把面碗往前一推，說：“我們回去吧，說不定李侃回來了。”說完我站起身就走了，蚊子付了錢跑過來跟上我。

　　我們沿著河邊走了一會，然后看到了一個賣糖葫蘆的小販站在路邊，我走過去掏出錢買了兩串，把其中一串遞給蚊子，自己含著一口寒氣咬了一口。蚊子看看手里的糖葫蘆笑了笑說：“以前小時候我媽總不讓我吃這個，她說這是臟東西，后來沒想到，我也變成了臟東西。”

　　我看著蚊子咬了一口糖葫蘆，咂咂嘴說酸，心里好像也被灌進了寒風，冷地難受。

　　“孔空，要不你先回家吧，我送你回去，你一個女孩子怪危險的。”蚊子把咬了一口的糖葫蘆捏在手里對我說。

　　我點點頭，家里就媽媽一個人我也不是很放心，“如果李侃找到了你要告訴我，我把我家電話給你。”

　　“知道了，走吧。”

　　蓮城的夜晚總是比白天清冷地多，滿大街的小販和夜宵攤開在各個街頭，為了一兩筆生意打拼，但是很少會有蓮城人愿意離開舒適的家出來吃一頓沒有營養沒有價值的夜宵。我和蚊子并肩回家，站在樓下和他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