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黑盡，宮鑫延正在南野市財政局招待所附近散步，心里想著怎么尋找表弟田槐逸。
不遠處跑來一個正被追趕的書生，宮鑫延定睛一看，立即就想到了“有緣千里來相會”和“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兩句話。正喘著粗氣被追趕的竟是田槐逸。宮鑫延急問田槐逸剛在哪里作案回來，有沒有得手，田槐逸邊跑邊叫表哥別廢話，先幫他一把再說。
宮鑫延左轉右拐地帶著田槐逸進了宿舍。田槐逸左右看了看，放了心，但還是不敢靠近窗邊。宮鑫延說這是市財政局的招待所，裝有監控器，保安二十四小時值班，不是什么人都能進得來的。
喝了杯定驚酒，田槐逸苦笑道：“想不到在遙遠的南野市救我的竟然是你。”
宮鑫延不滿道：“我正想罵你呢，好幾年了，一點信息都不給我，真想永遠不見我了？”
“貧窮不走親戚嘛。”
“我要是嫌棄你的話，還會救你？剛才搶了少婦還是老太婆？”
“我會墮落到這地步嗎？再怎么落魄，穿上爛仔裝，我也不象土匪。”
“那就是去做臥底了？”
“差不多了，是狗仔隊似的工作。去偷拍一個有紅白兩道背景的著名企業家的制假勾當，不小心被發現了。”
田槐逸掏出記者證來，宮鑫延相信了，問他，原來不是教書嗎？怎么改行了？田槐逸只說記者似乎更有意思，沒說在農場成為百分之十右派的事。宮鑫延說：
“人家做記者做得小康奔大康，你怎么就做得那么狼狽？”
“經濟版記者的日子都不錯，可這得跟社長搞好關系。”
“你不可以去報道一些富于地方特色的文化和景點嗎？地方政府很歡迎這類記者呢。”
“也沒論到我。”
“你那膝蓋就一點都不能彎？”
“我也彎過，可含金量太少，所以總是別人中標了。”
“你可以去報道街邊小販之類的新聞嘛，干嗎去捅那么大的馬蜂窩？這世上有兩種人是不能隨便惹的，一是有深厚政治背景的人，一是黑白兩道都沾的人。”
“可那家伙也太欺行霸市了。”
“他又沒影響你的收入，你也不用做生意，政府都管不了，受害群眾也忍得住，你有什么看不慣的？”
“群眾的意見實際上很大呢。”
“那他們為什么不自己去反映？他們的聯名信可比你記者的報道更有力量。就算給你報道出來了，也沒多少人敢響應的。這世上的人實際上多數怕小人，說不定地方政府的頭頭腦腦們在那老板那里都有股份呢。你最終的結局很可能是被報社趕走，甚至橫尸街頭。如今只要給得起錢，愿意犧牲自己來為老大賣名的人多的是。”
田槐逸表示打算再換換工作，而后轉開話題問宮鑫延：
“現在該稱你為宮局長還是宮縣長？”
“財政局副局長，離縣長還有好長一段距離。”
“我是不得已才離鄉背井，你在老家官路那么通順，下來湊什么熱鬧？”
“我是沾對口扶貧政策的光，到這里來學習的。”
“哦，回去后就該升了。”
“這可不是我說了算。”
“不管怎樣，我都祝福你。”
田槐逸祝福得很苦澀。
田槐逸在宮鑫延那里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才趕回報社，將拍下的照片交給了老總。
宮鑫延知道自己不過是來旁觀的，人家也不會毫無保留地傳授有用的經驗，便都盡量少說話，多做人家吩咐的事。就算個別人的稱謂中帶點地域歧視，他也一笑置之。有個本地出生的科長想顯示學問，也想借機耍宮鑫延一下，問宮鑫延道：“你們內地究竟有沒有驢？”宮鑫延笑笑說：“你跟我去，保證就有了。”有個副局長還曾戲問宮鑫延：“你們那里究竟還有多少人在穿草鞋和吃樹皮？”宮鑫延依然笑笑說：“是有些人還溫飽成問題，但人不分彼此，都屬于國家公民，你們也是我們國家大家庭的一員吧。”對方不知說什么好。
學習期只有一年，宮鑫延學習期間都很想給東家留下深刻印象，但決策性的內幕，人家還是不跟你透露，所以終究還是沒學到什么新的東西。
工夫不負有心人，宮鑫延終于在學習快結束時展露了財政專業以外的能耐。有人乘著省里的紀檢風暴，舉報了市財政局暗中放貸和經營。面對上級即將的調查和記者的追問，局里認真討論后覺得不配合肯定不行，但一配合就會產生骨牌效應。為難之余，只好來試著問局外人宮鑫延的意見。宮鑫延照例先來一番謙虛，說局外人不便妄言局內事。對方說：“我們實際上已是一家人了，我們要是出了事，你也要被過問的。”宮鑫延想想也對，便答應“談點不成熟的看法”：
“歷史告訴我，解決小矛盾的最好辦法是趕緊制造更大的矛盾。”
“能否說具體點？”
“如何才能讓市委書記替你們說好話？”
“現在很難找到他了。”
“但誰的屁股都不干凈。”
“我們明白了，叫人去爆點料，敲山震虎，而后再向市委書記申請些事來做。市委書記的小公子正被一些大膽的個體記者跟蹤著呢。”
宮鑫延趕緊意味深長地擺手說；“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
幾天以后，一些小報不點名地傳開了市委書記的公子因經營過大而拖欠貸款的事，惹得百姓議論紛紛。財政局局長打電話給市委書記的代言人說是想扶持一些有希望的國營企業，但又故作為難地說財政局的錢已經被計劃完了，書記的代言人不耐煩了：
“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們的小金庫。”
“可我們正被省紀委追著呢。”
“好了，明天就跟省里打招呼，別忘了，市委書記還是省委副書記呢。”
書記公子的錢第二天就被填上了，財政局的麻煩也就不了了之。
學成回鄉時，宮鑫延的成績單上寫滿了好聽的評語，比如謙虛好學，專業過硬，政治上很可靠等等。
臨回鄉前，宮鑫延和田槐逸又聚在一起。宮鑫延問田槐逸可不可以就地考個公務員，田槐逸苦笑，說戶口和檔案都沒帶來，考什么？
“我幫你弄來嘛。”
“我可是被開除了的。”
“已換了教育局長了。”
田槐逸還是無可奈何著搖頭：
“現在公務員的日子越來越好過，本地人尚且難進去，何況我這個外地人？再說，我也不喜歡公務員刻板又陷阱重重的生活。”
“那就找一份沾點文化的工作來做吧，關鍵是要想辦法多賺點錢，少去管閑事。社會上的問題，掌管著權力的政府都管不了那么多，你又能改變什么？有了錢，才能開辟自己的根據地。無論什么時代，沒有多少事是錢辦不成的。”
“其實我也不想惹事，只是事情總要來惹我。”田槐逸辯解。
“那就更應該學習學習，弄清哪些人和事可以碰，哪些該回避，哪些該去套近乎。這世上不是事事都能碰的。有些事能說也能做，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有些事只能說不能做，有些事則不能說也不能做。具體該怎么對待，得看具體情況。”
田槐逸不得不點頭贊同，可心里不太舒服，心想：“你宮鑫延當年還是我間接點撥出來的呢，現在竟來教育我了。唉，鬼叫人家混得比你好？不服氣就想辦法混出點樣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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