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做奴隸

　　宮鑫延的三年大學生活終于在等待中結(jié)束。田槐逸建議宮鑫延，可以的話，不如就乘勢讀完本科，多讀一點，總是好的，起碼文憑要硬一點。宮鑫延說學院里還沒有專升本的事，只好先出去工作，以后再進修。宮鑫延沒有說實話，他老爸早已告訴他，縣里正搞專業(yè)化和年輕化，恰好有一批領導和干部到了退休年齡，要趕緊趕上空缺的班車，再熬一年，各個單位就多是剛上任的年輕人了。宮鑫延無意欺騙老表，但父親一再告誡不要泄露機密來惹麻煩，也怕老表因此而無心熬完最后一年。

　　事實上田槐逸讀大三時就跟同學說只要學校愿發(fā)畢業(yè)證書，縣政府愿意安排他在縣里工作，哪怕只是個大專畢業(yè)證，他也愿意畢業(yè)了。因為，父親田文農(nóng)病倒了，雖沒死，卻已不能干重活，弟妹們還在讀小學和初中，雖說八十年代中期讀書費用并不高，但幾個人加起來，也能把家里的主要勞動力壓垮。田槐逸也發(fā)現(xiàn)，大四的師兄師姐們大多已在忙著畢業(yè)論文，很少上課，有些人甚至跟著父母去忙后路了。

　　在宿舍、教室和飯?zhí)眠@三點一線上又來回了近千趟后，田槐逸也等來了畢業(yè)時刻。

　　省里及時地下發(fā)了文件，說本年要讓一部分大學畢業(yè)生去充實基層教師隊伍。因害怕成為那“一部分”，有條件的人加大了活動力度。

　　宮鑫延也給田槐逸來了信，要他想辦法請有社會實力的同學幫幫忙，實在不行，也可以親口去跟他宮鑫延的爸爸說說。

　　田槐逸卻沒什么行動，父親病倒，弟妹還等著學費，他不想留省城，也不想留校，更不想到遠離老家的州府去。回到縣里，平時花費沒那么大，離家也近，方便照顧。田槐逸也朦朧地知道關系的重要性，但他家確實沒什么過硬的社會關系。倒是也可以找宮鑫延的老爸試試，但他還沒忘了當年發(fā)的要超過宮鑫延的誓言。借助人家老爸的力量，自己還好意思跟人家比？即使因自力更生而輸了，也要輸?shù)糜泄菤??！昂螞r，”田槐逸又朝著光明的方面想，“我只想在縣城里教個書什么的，并不奢望進吃香喝辣的單位，如今縣里的本科生還很少，不至于被老遠地發(fā)配吧。”田槐逸還有個樂觀的理由，教育局局長曾是他高中時期的班主任，想來不至于對門生那么差吧。

　　分配結(jié)果徹底粉碎了田槐逸的天真，田槐逸被分到離縣城五十公里的一所鄉(xiāng)中學教書。據(jù)說那里喝水還得到井里打，電燈則還沒有。田槐逸一下子覺得天空灰暗無比。他倒不是嫌棄農(nóng)村，而是打聽下來后，知道自己竟是縣里多年來第一個下鄉(xiāng)的本科生，而且是全班唯一一個下鄉(xiāng)的，雖是雙料第一，他可不想要。好些專科生都能留在縣城，田槐逸心里太難平衡了。

　　田槐逸想到了宮鑫延的爸爸，但還是不愿去找。田槐逸鼓足勇氣找到當年的班主任如今的教育局局長，問還有沒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局長照例抽上煙安慰起來：

　　“就因為你是我的學生，我才要嚴格要求你。年輕人，下去鍛煉一下，才有說話和晉升的資本。你放心，我在這位置上還要呆好幾年，只要我還在，就不會忘掉你們?！?/p>

　　班主任的大話讓田槐逸看到了一絲朦朧的曙光。

　　田槐逸幾乎是默然離開縣城的。他很不想見到熟人，可熟人卻偏要冒出來。有個從地區(qū)財校畢業(yè)后分到縣稅務局的家伙領導似地拍拍田槐逸，要他化悲痛為力量。田槐逸簡直想呸他：想當年，是我安慰你呢。

　　上車時，又遇到個熟人。這熟人在縣城附近的廠里當工人，要回鎮(zhèn)上的老家探望父母。去年在省城汽車站等車回縣時，這家伙就曾很尊敬似地對田槐逸說他曾在省報上拜讀過田槐逸的大作，很有意思。今年再次相遇，問田槐逸分在哪里，田槐逸索性大方地說下鄉(xiāng)教書，于是，這熟人一路上就只跟田槐逸說了兩句話。下車時，連客套性的再見也免了。

　　對于田槐逸的到來，同事們似乎是兩種表情，一是有點緊張，好象怕田槐逸影響到他們的飯碗；另一種是世故地理解：呵，又一個關系社會的犧牲品。田槐逸都裝做不在意，寧愿相信著局長的承諾，但這點自欺欺人似的信任也被同事梁君粉碎了：“我也是他的學生，多前年他也曾那樣安慰我，可我每年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比我晚來的人從鄉(xiāng)里往上調(diào)。兄弟，他的學生可多著呢，我等貧寒弟子在他眼里算什么？當年他教書時，為了博取印象分，特意耐心地跟官老爺們的公子小姐補課呢。”

　　田槐逸最后把被分下鄉(xiāng)當作老天的一種考驗，暗自希望真的是天將降大任于他，而不是無期徒刑的開始。

　　宮鑫延這時候已在縣財政局里上了一年的班，被當作了培養(yǎng)對象。田槐逸一直回避著表哥，暗中希望一年半載后突然紅起來，再去見他。

　　鎮(zhèn)上的集日里，田槐逸意外地見到高中時的好同學雷君。雷君說他中專畢業(yè)后分在附近的一個農(nóng)場里，說他們這農(nóng)場屬縣農(nóng)業(yè)局管著，農(nóng)場的文經(jīng)理就掛著農(nóng)業(yè)局副局長之職。農(nóng)場如今正需要大學生，如果愿意的話，可以先來做政工。相信文經(jīng)理一定能到教育局要人。還說文經(jīng)理用不了兩三年就要回城的，到時候肯定要把他培養(yǎng)的年輕人帶走。不過，有兩點必須要保證，一是不要隨便說話和做事，二是要緊緊跟隨文經(jīng)理。

　　看在能調(diào)上去的份上，田槐逸先答應了下來。知道剛工作的田槐逸沒錢，雷君出錢以田槐逸的名義在農(nóng)場請文經(jīng)理吃飯。

　　五十出頭的文經(jīng)理披著外衣，拿著茶杯，不冷不熱地坐在主席位上。田槐逸聽從雷君的提醒，始終微笑著斟茶倒酒，不隨便說話，但結(jié)果田槐逸還是不愿意到農(nóng)場工作。

　　一餐飯下來，田槐逸聽到文經(jīng)理罵了分管宣傳的副局長三次狗日的，因為這副局長故意弄丟了農(nóng)場要送給縣委的吹牛材料；罵了縣報社社長三次狗娘養(yǎng)的，因為社長從農(nóng)場拎走幾十斤魚后，竟然只給了農(nóng)場巴掌大的版面；三次缺席警告單位里不太聽話的小王做好卷鋪蓋的準備。文經(jīng)理罵得興起時，雷君順勢說：“我們永遠都把經(jīng)理當作英明領導和衣食父母，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打回去的。”文經(jīng)理一拍大腿道：“那當然，他媽的縣委組織部部長家里的雞鴨魚肉基本上是老子供應的，縣委書記和縣長家也沒少托人來老子這里拿木材和藥材，他們要是敢無情無義，老子就把賬本抖出來，大不了一起完蛋，到頭來他們虧的肯定比老子多。”

　　酒應該是熱身的，田槐逸卻越喝越冷。有個小伙子不勝酒力，先走了。文經(jīng)理叫人去把他抓回來，說要喝就喝個盡興，誰都不許當逃兵，否則以后就別在他面前出現(xiàn)。去找的人裝模作樣地轉(zhuǎn)了一圈后回來說找不到，很可能栽到路邊去了。文經(jīng)理罵道：“真他媽沒用，男人不能喝酒，怎么在社會上混？叫他以后別跟老子們一起吃飯?！?/p>

　　散場了，文經(jīng)理也醉了。雷君在左邊扶著文經(jīng)理，示意田槐逸到右邊去扶扶，田槐逸會意，輕輕扶著文經(jīng)理。文經(jīng)理在宿舍里吐了一地，看著狼籍的場面，田淮逸那股厭惡猛地膨脹，一時不知所措?？丛谘劾锏睦拙龥]有為難田槐逸，自己去沖洗了文經(jīng)理吐出的穢物，而后沖好茶，坐在床邊守護著。

　　田槐逸忍不住問這要坐到什么時候，雷君急忙示意他別出聲，到門外來悄聲說起碼要等他有點清醒吧，萬一他有個什么意外，我們怎么辦？

　　“你真任勞任怨?！?/p>

　　“就算不把他當領導來伺候，也該把他當老人來尊敬吧，他跟我父親差不多年紀呢?！?/p>

　　田槐逸實在撐不住了，忽然間想象將后在農(nóng)場的日子來，想來想去，最后都繞不過奴隸一詞。田槐逸打死也不愿意做奴隸。他順其自然地打了幾個呵欠。雷君體諒地說還不習慣這里的生活，就先去睡吧。田槐逸說他要回學校睡，說得很堅決。送到門口，雷君試探道：

　　“還有興趣來嗎？”

　　“謝謝，我想，也許學校更適合我?！?/p>

　　剛看過變相的當代奴隸的田槐逸更強烈地感到了文明一詞的可愛，他想，學校應該更能接近文明。

　　天亮后，雷君歉意地跟文經(jīng)理說田槐逸堅持走了。文經(jīng)理一揮手說他看田槐逸也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提醒雷君以后介紹人時，要先弄清楚對方的性格和喜好。

　　兩年以后，文經(jīng)理就回縣城當了城建局局長，雷君他們幾個隨從跟著也都先后上去了，有的進了城建局，有的進了水電局，有的進了農(nóng)業(yè)局，有的進了林業(yè)局。而這時的田槐逸已遠在南方沿海謀生。聽說后，田槐逸似乎也并不后悔，這是后話。

　　看著因分配得不如意而悶悶不樂的田槐逸，父親曾要他面對現(xiàn)實，鼓勵說最終能出人頭地的人都是坎坎坷坷過來的。還特別提醒他，有的人是靠緊跟政策而紅的，有的人則靠跟準人平步青云，咱們沒什么靠山，人也不善變，還是別去死跟什么政策和人，以做好自己的工作為準，免得秋后被算帳。田槐逸點頭說就憑業(yè)務能力去混吧，相信自己并不差，相信這改革開放了的社會應該有自己的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