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槐逸趕了三個小時的山路,才回到家,父親田文農就興沖沖地說遠房的保叔家請客,要田槐逸也跟著去見見世面,說不定能有所收獲。
保叔早年因偷竊進了班房,結果反而成了件好事,因人乖巧,被安排進了車間,從此學會了修車技術。畢業后靠著獄友的關系,跟個小老板打工。本來是想進國營廠做臨工的,但人家借口說沒有臨工指標,拒絕了他。這保叔干脆就跟了個體戶,干了幾年,有了點本錢和門路,索性將祖屋的一半抵押給銀行,借了些錢買了部二手車,跑起了運輸。老人們都勸他老實種地算了,別把做生意看得太美,說政策就象山里的氣候。保叔說大不了再坐一次牢。他不僅鐵定心要跑個體,還請客吃飯,讓大家看看他的“新車”。
宴席還沒開始,田文農就在等待著單獨和保兄弟談話的機會,可保兄弟身邊總有纏不完的客人,而且都是鄉鎮一級的國家工作人員。看看天色將晚,而田槐逸明天還得趕到學校去,田文農干脆硬插了進去,反正陪保兄弟聊著的只剩了同村的本家。見田槐逸躬著身,擠著笑容而來,阿保放下翹著的雙腳,叼著煙,吐出帶著濃重酒氣的詢問:
“唉喲,你也來了?是不是想通了要讓小侄跟我學點有用的東西?早就該這樣了,如今分了田地,你還讓小的去讀書,這不是自找苦吃嗎?”
“我不是要槐逸來學藝。”田文農說。
“那你不是又來借錢吧,上次借的還沒還呢。你要是讓小侄出去找錢,還用得著這么可憐嗎?”
田文農窘迫:
“我只是來問一聲,你明天上不上縣里,有沒有個空位捎你小侄一趟?至于槐逸是讀書還是出來找事干,得由著他,畢竟人各有志。”
阿保陰笑道:
“既然各有各的路,那你們就繼續走你們的書山徑,我繼續跑我的黃金路。我明天是要去縣里一趟,但鄉里的書記已定了位子,車廂又要裝貨。”
田文農本想說坐在貨上也可以,被田槐逸拉了一下衣角。田文農有點惱火兒子的不懂事,但見兒子已氣沖沖地走出去,只好跟著出來。
不等父親責罵,田槐逸就先開了口:
“爸爸,不用勸我,也不要再罵我,一個人的身體頂多只能往前傾斜45度,再彎下去,手一著地,就象狗了。明天我自己走山路回縣里。”
望著兒子的背影,田文農嘆道:“硬氣的話,我聽得比你多,但現實中,沒錢沒勢的人有什么面子可言?”
懷著一肚子志氣趕山路回到縣城的田槐逸在小食街里聽到一把熟悉的聲音,原來是表哥宮鑫延要跟一個同學拉關系,興高采烈地吃完后才發覺剛才換衣服時忘了帶錢在身上,恰巧那同學也是一文不粘身。宮鑫延說反正以后還會再來吃,可不可以先賒著,保證明天來雙倍奉還。小老板卻說:“不如你把三倍的錢放在這里,我教你發財的秘訣,行嗎?”宮鑫延的同學冒出了宮鑫延父母的名號,說大小也是個領導,還會賴你這幾塊錢?沒想到小販更來氣了:
“你們這些當官的,不能安排好我們百姓的生活就算了,還要來白吃?今天不給錢,我就大叫起來讓大家聽到,大不了明天我到別的地方做生意。”
有一張五圓的人民幣丟在了小老板的桌子上,并且問:“夠了嗎?”
宮鑫延回頭一看,更多了幾分難堪,說:
“老表,我還有辦法解決的。”
“可你總得先離開這里吧。”田槐逸說。
宮鑫延第二天就雙倍還錢給田槐逸,田槐逸只收了本,僅管多出五塊錢的話,這個月的伙食水平就會提高一個大檔次,或者可以到書店里買幾本書。田槐逸覺得雪中送炭比受人回報更有滋味,何況所幫助的還是曾看不起自己的城里老表?宮鑫延從此覺得疏遠表弟田槐逸將會帶來損失。
宮鑫延報恩似的邀請打亂了田槐逸的周末復習計劃。宮鑫延叫田槐逸跟著他去一個名叫小武的鄉下同學家玩,說那地方出了幾個名人,有點文化味道呢。田槐逸動了心,卻擔心路費問題,宮鑫延說他包了。老表做到這份上,再不答應,也太不夠意思了。
鄉里有一幫來自省里的文物考察隊經過,宮鑫延懷疑這些家伙是來淘寶的,田槐逸卻很佩服這些人能從古董甚至死人身上研究出許多大學問來。
小武帶著田槐逸他們到一處愛冒鬼火的地方玩,宮鑫延說這塊地方的下面要么埋著礦物,要么埋著死人。田槐逸一下子覺得陰涼起來,宮鑫延卻沒一點畏懼感,問小武:
“不是你們家族的祖墳地吧。”
“沒哪個村說這里埋著他們的祖先。”
“那就好,免得得罪了。”
“你也會有所顧忌?”田槐逸問。
“天底下有誰能真正地無所顧忌?”宮鑫延已不再計較老表的嘴上刺。
山里的雨不打個招呼就來了,田槐逸拉著宮鑫延,跟小武跑進山洞里躲雨。宮鑫延問小武:
“看你輕車熟路的,常來吧。”
“很少來。”小武說。
“那你也不太夠意思了,我們初來乍到,你就將這鬼里鬼氣的地方當作風景名勝介紹給我們?”
“就想惡作劇一下。”
田槐逸感到陰森,說:
“等雨停了就趕快離開吧,不要隨便跑進先人住的地方來,不小心而闖了進來,也別亂說話。”
一個炸雷擲地而來,宮鑫延們嚇了一跳,緊接著出了稀奇事,洞壁嘩然裂開幾塊,露出別有的洞天,一處五十平方米左右的洞中平地,里面有好些形狀古怪的古代生活用具。田槐逸三人幾乎驚呆了,躡手躡腳地爬進去看個不停。
雨停了,田槐逸叫大家趕快離開,說有寶物的地方往往暗藏著機關或毒蛇猛獸。宮鑫延同意撤離,但帶上了一只銅碗、一把銅刀和一塊銅鏡,田槐逸什么也不想拿,勸宮鑫延:
“小心以后惡夢不斷。”
宮鑫延辯解說是拿去送人的,說有幾個長輩很喜歡古董。
小武臨走時拿了一雙銅筷。田槐逸忽然想起那文化考察隊,建議去報告他們,宮鑫延極力反對:
“你傻呢,到時候除了表揚咱們,說不定公安局還會來訊問,萬一查出我們私拿了古物,更糟。不如找些石塊和泥巴來封好洞口就趕緊走吧。”
洞口封得有些粗糙,但也不容易看出來,宮鑫延對小武說:
“等下過一兩趟雨后,你再叫你弟弟他們去做發現者和報告者。”
宮鑫延還不甘心,又問小武:
“來一趟不容易,你們這附近還有什么好玩意?”
田槐逸叫宮鑫延小心入魔,宮鑫延堅持想去了解,小武說只有些簡單的工藝品了。宮鑫延忙叫帶去看看。結果宮鑫延又看上了幾張繡有女人像的土制印染布。宮鑫延叫田槐逸也帶上幾幅去玩玩,田槐逸說他沒那閑錢。宮鑫延說幫他買幾幅,不用還錢,算是還上次的情。田槐逸推不過,選了一幅,畫的是勞動的場面。宮鑫延又說別把今天來過的事泄漏出去,否則以后真的會不得安寧。田槐逸他們都聽從了宮鑫延的提醒,畢竟宮鑫延見的世面還是要多點。
回家以后,宮鑫延只愿意交出那把銅刀給父親,那只銅碗,他決定偷偷拿出去賣;那面銅鏡,他決定收藏。不知怎么的,他就喜歡那面銅鏡,無論是多正面的表情,經那銅鏡一照,總有些變形和變色。宮鑫延決定留著來照照自己。既然再正經的形象都能照出點扭曲樣來,那只要不象魔鬼就行了。
宮鑫延的爸爸宮前進嚴肅地問兒子哪來的銅刀,宮鑫延故意小聲地說是在同學的村里發現的,那家小孩拿來劈柴,我說我喜歡研究金屬,可不可以賣給我。我出了二十塊錢,超出了他們預想中的十倍,他們暗中把我當成傻瓜來偷著樂。老爸,有了這把寶刀,你就能斬妖除魔,開山僻路,暢通無阻了。
兒子的祝語讓宮前進仿佛看到了更為寬廣的仕途,也就不再追問具體是哪個村,是否還有。他也相信這刀也許是那村里的某個小孩無意中揀來的,鄉村里總會不時地有人揀到些舊東西,誰也說不清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反正也就是偶爾那么一兩件。
在兒子面前裝了一陣大人后,宮前進鉆進自己的房間里對著銅刀美了好久:這把銅刀確實是年代久遠的值錢古董,要是送給酷愛收藏的地委書記,祝他一路通殺的話,那我這專靠政府救援吃飯的民政局長就算上不去,要下來也沒那么快。
宮鑫延叫田槐逸跟他到省城去一趟,看看他那只銅碗和那幾幅印染布能否賣個好價錢,來回的車費由他包了。田槐逸說他不想拉下功課。宮鑫延去叫小武,小武也想去看看他拿的那雙銅筷能否幫他解決點學費,要是還能解決生活費,那就更好。宮鑫延叮囑田槐逸千萬別把他的行蹤泄漏到家人耳邊,田槐逸叫他放心,說雖然自己不想做生意,也不反對別人下海,反正如今的個體戶比春天里開的花還多。
綜合電影和小說里的描述,宮鑫延相信,直接拿去給文化部門,得的錢肯定不多,還容易被追查。最好的買主顯然是老外,其次是港商,再次是老廣,但這些人多數都呆在賓館里。八十年代初,這種沾著洋氣的地方可不是普通中國人隨便進出的。專門的文物市場又還沒有,就算有,宮鑫延也不知道。在大街上吆喝則無異于自招警察。
站在賓館對面的馬路上等到將近中午,還沒逮著半個買主,宮鑫延建議到公園去試試,起碼公園里還有凳子可坐坐。
公園角落里聚了一幫人,居然是在擺地攤,而且擺賣的竟然是古董。宮鑫延問一個老頭,這公園里能擺賣嗎?老頭反問他,城市里什么地方沒有警察呢?守門的公園管理員一來,我們就說是在交流玩物。小武說生意人會到公園里來嗎?老頭不耐煩了,說有好東西就拿出來擺上,等一下就明白了,說多露多。
擺開了臨時地攤的宮鑫延和小武有點難為情,不過想想省城里不會有熟人,也就自然了。他們倆的這對碗筷卻絲毫沒引起同道們的興趣,他們難以相信兩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會有什么好貨。百無聊賴的宮鑫延和小武把玩著各自手上的銅貨,發現原來還刻了些符號,兩人都看不懂,以為不過是用古體字寫的制造時間和地點之類。
來了幾個背著旅行包的的老外,看那樣子象是到公園來休閑的。小武疑惑地問宮鑫延,老外不睡午覺嗎?宮鑫延說,也許是剛到新地方太興奮,睡不著吧。
老外在宮鑫延和小武期待的眼神前停了下來,宮鑫延和小武似乎就看到了鈔票。一個老外顯然知道那些符號的意思和價值,卻不顯露在臉上,嚴肅地跟宮鑫延他們說:“看你們也象學生,就當是我們贊助你們的學業吧。碗和筷以及幾幅印染布一起,五百元,怎么樣?”
小武簡直差點要暈過去,他原以為頂多幾十元。宮鑫延倒還能撐得住,希望還能漲些,老外堅定地搖頭說不賣就算了。老外真的邁開了離去的步子,小武急忙說愿意成交。
那分得的二百五十元揣了好一陣子,小武覺得心跳還在加快,讓他有點恍惚。宮鑫延沒那么忘形,警惕地發現了幾個不遠不近跟著的小混混。宮鑫延悄悄提醒小武,兩人故意收緊衣服,露出匕首的輪廓。乘著小混混們停下來商量對策之機,宮鑫延和小武跳上了公交車,幾站路后又轉了幾趟車,總算心有余悸地甩掉了跟蹤者。
宮鑫延覺得該到高級點的飯店里壓壓驚,開開眼界,為將來適應好生活做準備。小武說吃兩碗面就行了,宮鑫延不耐煩地說:“我請客。”
服務員見是兩個小子,冷冰冰地問吃點什么,宮鑫延仰靠著叫服務員先報上特色菜名,專朝較貴的點,共點了五十塊錢的酒菜。服務員暗中咋舌,這已經接近縣委書記的請客標準了。
宮鑫延和小武特意慢慢地吃到酒足飯飽,滿滿地兜了服務員的笑容。
隔壁還有一桌,卻是另一番境地:服務員介紹的菜,他都不滿意,一再強調說只吃素,結果只點了一盤豆腐和一碟青菜。有所呼叫時,服務員總象是聾了,氣得這臨桌的顧客大罵起來:“老子大小也是個教授,竟然還不如兩個毛頭小子?”服務員竟然還戲弄道:“你自己說的叫瘦,不是叫我們嘛。”
宮鑫延偷笑著和小武做鬼臉,說:“看到了吧,有錢就是老大。”宮鑫延和小武趕緊結帳走了,沒去接教授連敲帶打的茬,他們不想破壞貴賓的感覺。
回到縣城,宮鑫延用十塊錢請田槐逸吃了一餐。田槐逸問躲警察的滋味好不好受,宮鑫延揮揮手說:“看起來高不可攀的地方,其實并不難進。你只要昂首挺胸進去就是了,看的就是誰更有大爺氣派。我們在賓館外面套上一個老外后,由他帶進賓館去談。看在國際主義份上,我們還讓了些利,不過這老外也算夠意思,讓我們享受了次西餐。”
小武在一邊強忍住沒笑出來,畢竟也關系到自己的面子。
下過了兩場雨后,小武才慫恿村里的小鬼們去“發現”了那裝有古物的神秘洞,而后村里的領導報告了上級。小武情愿讓小弟們出名,沒敢去爭功。
宮鑫延此后一到星期五就找借口去收特產和舊貨,星期天一大早就上省城,否則就手腳發癢。小武一直都跟著宮鑫延在跑,幾乎成了宮鑫延的助手。熟悉門道后,小武和宮鑫延好說好散,各立了門戶。
兜里有了幾個錢的宮鑫延玩起了小恩小惠的把戲,不久,身邊就聚來了幾個隨侍左右的嘍啰。小武沒那么張揚,依然是低調地跑著單幫。
班上那個成績相當好的同學呼吸著早晨的空氣在樹林下較大聲地背英語,宮鑫延正好經過,聽著有些不順耳,去拍拍那同學的肩膀,掏出十元錢來說:
“兄弟,顧一下別人的感受,小聲點,或者到更遠的地方去躲著讀行不行?拿去,這是我的請求費。”
看在錢的份上,也懾于對方人多,那同學謝著走了。
經過縣一中時,宮鑫延他們看到田槐逸在背書,一個小嘍啰問要不要去提醒田槐逸換個地方,宮鑫延瞪著眼吼道:“你以為什么人都能動?”小嘍啰立即收了嘴,縮了頭。
整天耀武揚威著東游西蕩的宮鑫延沒逃過田槐逸的眼睛。田槐逸知道這時候大道理難以說服宮鑫延,得來點狠的。借著夜幕,田槐逸一本正經地對宮鑫延說:“老表,你要不揀起書本來,我就把我們的秘密抖出來,就算我也會受牽連,但肯定比你們輕。要不你就干掉我,但我死了也會留著線索的。”
宮鑫延點了點頭,說:“老表,你狠。”
高中生活很快就劃到了尾聲,填志愿時,宮前進要宮鑫延填政治系和中文系,宮鑫延卻在最后關頭瞞過老爸,把省商學院放在了第一志愿。田文農則不主張田槐逸硬去擠政治獨木橋:“不聰明,不狠心,家里又沒背景的人,最好不要去碰政治。你還是填中文系吧,畢業后既可進機關,也可教書。”
田槐逸覺得老爸說的有道理,本科專科都填了中文系。
焦急的等待中,迎來了錄取通知書。宮鑫延進了省商學院大專班,田槐逸進了省師大本科班。田槐逸多少有點失望,田文農安慰他,說師范是免費,而歷史上不少名人都曾教過書呢。名人的影響力還真大,使田槐逸保存著希望。
宮鑫延能進商院大專班,田槐逸覺著自豪,一來表哥的成功里有自己的勸學功勞,二來慶幸自己進了本科班,總算比宮鑫延高一檔。
田槐逸在設想著人生藍圖的新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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