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緩回憶的波紋,撫平短暫的傷痛。拿上可凝的手機去了酒吧,路途無趣,向我發(fā)了條短信,言辭滿是閑暇之意。他就是這樣的人,避開那一塊無人可觸摸的東西,他就像是一個正常的年輕人一般自由瀟灑的活著。
“傻子,你在做什么。”手指靈活,安定的字符照亮他的眼睛。
“等車,干嘛。”想來我是回復得很快。
“哈哈,我不在很無聊吧你。”
“少往自己臉上貼金,到底什么事,短信不要錢是不是。”
“一毛錢也省,忽然想問問你,你平時不喝酒不上課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會做什么?”
“一個人嗎?寫作吧。”
“寫作?這我倒是不知道,你是個作家嗎?”
“不知道,但這是我生命中的一個截止點,而這個截止點適合我的生活,如此而已。”
“截止點?我喜歡這個詞。你怎么從不跟我提起。”
“你不也不希望陌生的個體了解你嗎?還是說你恐懼被了解?我也有不宜示人的地方。”
“算了。韓墨。”
我發(fā)了一個問號。
“如果我告訴你,我一個人時會自殘你會怎么想。”
“你覺得我會相信嗎?”
林寒笑笑。我想想。然后發(fā)送短信。
“就算是真實,我也不會太驚異,那是你的生存方式,我不想,也懶得去評述。”
林寒看著那條短信。腳步自行引導方向,先前的酒吧門口站著可凝。默默地看著遠處走來的英俊男子,眼神腳步一般飄茫,他像是落在陰溝腌臜處的雪滴,充盈且無法凈化。卻如罌粟花一般散發(fā)致命的誘人芬芳。
可凝看見沖自己邪笑的林寒和與他手掌一同揚起的手機時,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逃不開這個人了。
生命的誘惑性,從來不在于那些愚蠢的跌宕起伏,而是當你面對一些人事時,你會感覺到朦朧中不可方物的沉淪感。那對很多人來說,是種美。
就讓我們暫時放下林寒,回到這個世界的平凡點。我站在地鐵站臺上,安靜也疲乏地等待著。肩膀酸痛,反復按摩時被人輕拍,轉身,是一個妝容厚艷的女人。血紅的口紅,濃重的粉底,還有夸張的眼線,幾乎分辨不出她原本的容貌,那是一張隱藏在面具之后的臉蛋,對世人隱藏夜夜笙簫的苦果和被污濁玷垢的肌膚。
她離我太近,近到我輕易就看到她眼底的惶恐和愴然。
我沒有說話。她蠕動嘴角,一口口水咽下。語速快捷戰(zhàn)抖,像是死囚面對臨終晚餐時那不可抑制地戰(zhàn)抖。
“先生。”她開口,嘶啞且刺耳,像是咽下了半個沙漠。
我在等。
“我……可以借一下你的電話嗎?”
我點頭,遞過手機,她雙手接過,然后按下一串對我來說截然陌生的號碼。
我不知道她在說什么,那是另一個城市的方言,但我聽出了她言語中的慌忙和恐懼,大約是沒有錢了吧,我想,看了看她身上淺顯的污漬。也許這個城市給她的壓力太大了。
生活困苦的人易徘徊在城市與城市間的夾縫中,沒有固定生存點,也沒有扭轉的力道。他們擁有許多稱謂,他們始終漂泊著。也許生物終究有趨吉避兇的本能,但若翻轉數載卻找不到為己稱道的所在,未免太過悲哀。
若是漂泊,人生便如一副畫卷,腳步落處盡是綿蕩,卷有多長,你也許便走了多遠,但便如畫展一般,能從頭走到尾的又有幾個,人對于被平淡掩匿的事物總不曾精心發(fā)覺,盡管那有時是人人渴求的真實。
我看著她忽然戲劇性地哭喊著,吸引著眾人的目光,哀嘆,好奇,鄙視,不屑……不一而足,然后地鐵呼嘯而來,女子將手機往我手中一塞,擦著淚水沖進方方開啟的車門,淚水劃過濃厚的妝容,劃出清麗的溝渠。
我伴隨著人群和她進入車廂,車門在身后關起,成為一個密封的空間,人與人的呼吸來回給予。一群陌生的肉體被閉鎖送往這個城市不同的位置。像是屠宰場的流水線,來回傳動運送。處身于此,如生死交匯的儀式,前路未卜。
站臺上哭泣的女人站在不會開啟的門邊,也許是哭得疲憊了,她慢慢地滑坐在地上,頭靠在一旁的塑料板上,緩緩閉上雙眼。
先前的淚水糊了她的妝,淚水和眼線融合在一起,變成黑色的汁液流淌在臉上。凝結成了兩條黑色的痕跡。出神地看著她。混亂的妝容上下疲倦的臉。哭泣的女人。黑色的眼淚,也許那是一副置身于現實的油畫。我看到她的孤單和膽怯。我知道她想離開,正因她此時的孑然一身,盡管周遭人聲鼎沸,但那對于一個懦弱的靈魂來說只能增加自私和愈來愈嚴重的閃躲。
我想那是一種無可爭辯的孤獨。世間的萬事萬物固然熱鬧已極,空乏的心卻無力承受。有時想著,將所想所思化作文字流于表上。是否也在抽干自己內心日漸疲乏的生命力。
也許林寒的抒發(fā),和自己相同。都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慢性自殺。一種流于表,一種浸于里。本質無所不同。
但愿生活是穩(wěn)定地繼續(xù),我對于那所生活了兩年的學校越發(fā)厭惡。職校的第三年是實習年,那意味著你要根據自己不明就里的專業(yè)挑選一個實習的地方度過最后的一年,然后拿畢業(yè)證書走人。課程已經所剩無幾,我索性不去學校,每天待在家里發(fā)呆。
一人無事便開始瘋狂地寫作。寫了刪,刪了寫。任憑那些文字停留在記憶中,出現又消失。也許這樣可以保證內心不會干枯。放任文字自記憶中慢慢溜走,有些遺憾,文字是剎那間的產物,一旦出現就停留在某個永恒,逝水不曾往復,文字亦是。
在房間中停留得太久,時間就開始模糊不重要。用被子包裹著自己,老僧入定般看著面前的文稿。學校寄來的實習通知隨意地丟在一旁。小巧的鉛字整齊地羅列在紙上,標識著時間地點,告訴我應該何時前往學校,顯然他們也是有經驗的,知道這個時候會去學校的學生不多,花力氣送了通知。
這應該是所有三校類學校的共通點,三年前自欺欺人地宣揚好處,死命地招生。三年后大費周章地安排出路,死命地趕人。然后等待下一批該或不該的人們。
我想離開通常道路的人都會擁有狂熱的自我信仰,或是顯著或是隱蔽,但不論如何,當那種自我信仰膨脹到另一階段的時候,就會形成無法更改的自我封閉。
林寒。林寒……
九月,早秋。無根無落的秋意緩慢鋪滿這座沿海城市,阡陌交落,往日煩躁亮麗的都市總算留下一縷喘息。前往許久不去的學校,看著貼出的實習通知,找到階梯教室,看著周圍的人興奮地低語。太久的清閑讓他們忘記了什么是忙碌,實習對他們來說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就像平緩的海面終于出現了一絲令人視線聚焦的漣漪一般,總值得好奇。
偶爾記起小時候隨父母回鄉(xiāng)下參加遠親的葬禮。白色的帷幔下躺著一句陌生的肉體。我不知道那是誰。周圍盡心盡力地嚎哭聲在房間中來回沖刺著,爭取下一個高峰。
那時的門口有許多鄉(xiāng)下的小孩兒。擦著鼻涕吮著手指,同樣興奮的低語著,他們同樣空曠,一點簡單的躁動就可以讓他們興奮起來。擦擦滿是污垢的小手指就來看陌生人的儀式,死者的女兒跪坐在遺體前,往眼中滴著眼藥,然后繼續(xù)嚎哭。
突然一刻的作嘔,我在滿是人的教室中蹲坐下去。找到一個空著的位置坐下。將臉埋自臂彎中。無聲地嘆息。
我知道這終究是一個無喜無悲的流程。像在漆黑的地鐵軌道上摸索著前進。還要擔心是否會有一輛炫白耀眼的鐵輪將你軋成齏粉。我們恐懼、悲哀,依稀可辨角落的陰影,還有形單影只的腳步聲。
青春就這樣變成了一幕沒有舞臺的戲劇。從拉開帷幕到演員謝幕,只用了三分鐘的時間。眾人確定了各自的實習地點,也包括林寒。這樣的選擇對我來說沒有多大意義,但還是猶豫了很久,然后在一所名不見經傳的酒店旁打了勾。畫下那一筆的時候,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欣慰感。好像牽扯很久的一件事情終于有了結果,不再拖曳得悠長。又忽然慶幸,至少還可以選擇。這樣的矛盾令我煩躁,不自覺地扭動著手指,眼中充斥了對未知的憂惱。
上海的初秋,就這么容納在短短的思緒里。沒有過多的時間去考慮什么,等來得及考慮時,早已經年流長。
九月,也就這么來了。
在家最后休息了一個月。實習在十月初。天氣漸寒。路邊的楊柳沒了纏綿悱惻的柔媚,開始變得枯黃。偶爾看到一只灰色皮毛的老鼠竄過大街,鉆入尚且有綠意的草叢中。路人的衣物逐漸增多。緊抓衣領行色匆匆。
終日待在家中翻閱著一本本小說。從有到無的積淀故事。學校是不用去了,只要等時間到了就自行去選定的酒店報到。閑來無事駐在窗口看時不時穿過大街的行人,臉上皆醞釀著寒意。面鎖愁深。難以看出那些愁容是來自冷意還是生活。兩者或有界限,但模糊不清。
人在封閉環(huán)境待得太久,個人意識宜于淡漠。不會太過計較在世上的得失。自是平靜許多。靈魂是需要安寧的。世上的繁雜只能污染那份潔凈。離群索居者,圖的無非是為了那一份簡單和安寧。
記得樓房前曾有一個小花圃,里面種著白菜和一些認不出的蔬果。這是一位長居此地的老人種植的,此地本是她的農田。后被改制成居民小區(qū)。她固執(zhí)地保留了一片方寸之地,用來種些平常易見的農作物,偶爾播散水果的顆粒,平添幾分農家情趣。她常獨自在花圃中翻弄著泥土,累了就坐在一旁的小凳上。一坐便是長久。
小時頑劣。曾和小羽來此玩鬧。胡亂扯掉埋藏深處的白菜,像是在探尋著不知名的財寶。老人從樓房暗處蹣跚而來,沙啞著喉嚨驅趕我們。驚訝地看著她,然后像飛鳥一般地散去。時間流逝,老人依舊沒變。從窗口看見依舊坐著的老人,和許多年前一樣。
只是那個記憶中的花圃已經不在。
時間在他們身上總難以表現偉大。漫步過久遠歲月的人,面對時間總是平淡悠然,歲月如梭,恒久變遷,他們卻總是那幾條皺紋,那幾種心境。
人年輕時較容易忽視時間的流逝,等你發(fā)覺歲月并不寬容時,往往韶華已逝。幻想著自己有一天也會鶴發(fā)顏衰。用同樣沙啞破敗的喉嚨驅趕著搗亂的孩子。結果發(fā)現老邁的雙腿已趕不上任何人。
想來人生不過如此。
實習在上海某區(qū)的一間會所中。那日天氣陰寒,垂在天際的烏云墜得要親觸大地。我下了輕軌后換乘公交,到站后徒步十五分鐘方才看到目的地的朦朧軀殼。地段修繕不佳,來時在頻繁顛簸的公車中目眩神暈,現下仍是不適,看了良久才繼續(xù)邁開步子。走至近前,是一處有三層樓面的半圓形會所。外墻潔凈,占地面積極廣,細細看來與上海博物館也有幾分相似之處。甚是好看。
我也算是追求浮華的俗人。第一印象不錯便會不錯。挺高興的往里走,和迎面走來的中年男子撞個正著,高大的身材,簡明扼要的寸發(fā),尚顯英挺的五官。一條紫紅色的領帶圈過他的脖子垂落在西裝的深處。這是一個標準的上班族,眼神。像是兩把溫和的匕首,精確明亮,有著掩飾恰當的世故和冷漠疏離的尊重。永遠難以確認那種眼睛后埋藏著什么樣的曲折。煩人得狠。
就像我說的,我總是注重第一印象,所以對彼此都遺憾的是,我近乎本能得厭惡這個人。
“你是誰?”開口就火藥味十足,真是對不起了,伙計。
“你是新來的實習生嗎?”他問。
“我想是吧。”
“好。我是餐飲部的經理徐森。從現在開始到你們學校規(guī)定的實習結束,我會給你安排適合的工作。希望你可以盡心,不要出現什么不愉快的情況。當然,如果你最后表現良好的話,我們會考慮留你下來做正式員工。”
“也許吧。”
他皺了皺眉,“好吧,那你跟我來吧。”
“等一下。”我說。
“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想告訴你,我沒有留下來做正式員工的打算。”
徐森目光轉冷,“你們以前有很多實習生都留下來做正式員工的。”
“那是他們的事情,與我無干。”
“好。不管以后怎么樣,現在開始我希望你把態(tài)度放端正,不要出現不愉快的事情。”他淡淡地說。
“好。”我說,見他語氣不善我也不再多說,默默跟著。
其實社會,無外乎上與下之間的調和。有人超脫其上,有人平浮于表。更多的,是陷于泥濘中難以自拔。時間自是始終推移著,地球上的寄宿者也始終進化著。但為了擁有更高的階級,超脫其上,無時無刻不在與自己的命運爭執(zhí)。古時求長生、求名。現時求地位、求錢權。人,根本就沒有任何長進,自始至終是愚昧到可笑的生物。
我們太過喜歡折磨自己。為了能讓自己更好的存活,創(chuàng)造了數不清的方式困鎖自己。無法忍受的,心中有寧可一拼的不甘愿。也有浮沉于表的混沌。
在大廳不起眼的角落,有一扇低矮的白色小門。
門后有一個階梯,通向下。懷疑地跟著他走,推開兩扇拱門。入目是一條極長的通道。頂端被灰白色的水泥粗略地粉刷過。很不均勻。像是半腐爛尸體上殘碎的皮膚。角落堆著一些不知名的麻袋。鼓鼓囊囊。兩側有各式各樣低矮的小門。有些上了鎖,有些則肆意地敞開著。通道散發(fā)著公共澡堂的氣味,夾雜著消毒水的味道。不適應地捂著鼻子,他輕蔑地看了我一樣。我?guī)缀跻詾樽约簛淼郊{粹的渣滓洞。只消幾步便離開了金碧輝煌來到了腐糜滄桑。上與下的區(qū)別,幾乎在彰顯世間確有的階級。
這里是整個酒店的地下中樞。連接著上部的金碧輝煌。我們所有的人都如工蟻班蜷在下,然后通過連接的通道,像上部輸送著源源不斷地勞力。
英國作家威爾斯的小說時光機器中曾記載無盡未來后的一個世界。美好,無紛爭,滿是祥和共存之意。但在那里,人類分化成了兩種階級。伊洛伊和摩洛克。前者享受著地面的富足榮盛。后者則被趕到地下,在暗無天日的世界苦苦生存。若說是成王敗寇,不如說是超脫與泥濘。
世界總是如此。
拽開一扇松軟的木門,從中翻騰出一套散發(fā)著洗潔精味道的衣物丟給我,把它換上,“從現在開始,你上班了。”他說,透著理所當然。
一套簡單的衣服。干凈整齊的條紋襯衫,黑色布料的西褲,還有一個黑色的蝴蝶結,夾在兩件衣服中間,松垮垮地置放在那兒。
遲疑地換上了衣服,對著鏡子照了照,很合身,但有些認不出自己。
在這一刻我確信衣物的確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就像泛黃的枯葉轉繞在大地,告訴我們秋意濃然。
在這里我有了一席之地。看著周遭和我同樣服飾的人,有可笑的認同感。人面對和自己相似的物體總會放下幾分戒心。花費一個上午的時間在幾個老員工的教導下去學會如何洗干凈不同類型的碗。對于從未接觸的工作很難快速進入角色,再則心中有了厭惡事情就很難做好。來回幾次不得其法眾人便有煩躁之意。只讓我盡快適應,也懶得再說其他。
這是我的工作,我現在的工作。
世上多少千奇百怪的工作我不知道,其目的不外乎是賺取一份足以自立的薪水。有人可從事心中喜愛之事,怡然自得。
有些工作是很可怕的,天長日久,天長日久卻一成不變,比如現下。
我害怕一成不變的事,那會使感覺像一個干銹的齒輪,終日轉動卻永無休止。身體疲憊卻無處可休酣。
洗碗、傳菜、打掃。諸如此類的工作需要花費一天十二小時的時間。下班是晚上十一點,還要想辦法花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回家。這樣疲累的生活,讓我沒有太多的精力顧及其他的事情。人總是有夢想的,這樣的生活像一把銼刀,磨平了你的夢想,讓你明白現實蘊含的總是失望。始終清醒地看著自己的痛苦。了解這樣的痛苦會在我心底留下陰影。像林寒手肘上的刀傷。如跗骨之錐,帶著灼烈的厭恨。
好容易熬到了中午休息的時間,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帶著一身的消毒水味道去了后面的員工休息室。那老員工正坐在那里,看到我后打了個招呼,小兄弟過來坐吧。第一次仔細看了看他的樣子。
他的皮膚很黑,油光可鑒。耳垂的下面有些裂口,翻出鮮嫩的皮肉。相貌頗丑,難怪經理讓他在后堂做事。
“我叫宋韋。”他說,遞過一根香煙。我接過后點燃。煙質很差。濃烈嗆鼻的煙味。
“韓墨。”我說。
“我知道,每年都會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實習生嗎?”
“是啊,不過你們都注定做不長。”
“到明年六月而已。”
“這段日子就夠你受的了。”
“什么意思。”
“這里的經理不是傻子,你們城里的小孩個個嬌生慣養(yǎng),要不是學校的安排,你們誰會來這里?麥當勞都比這里好得多。”
“所以呢。”
“所以這里的經理會榨干你們身上所有的勞動力。反正你們一天十二個小時的工作時間一個月也只需要付你們六百元。”
“這是學校的規(guī)定。”
“互相掩護罷了。你們學校也只是給你們一個實習的地方。”
我無話可說。
“所以你做好心理準備,這大半年的時間你會很辛苦。”
“你的左手怎么回事。”我忽然問他。
他舉起左手放到眼前看了看,黑臟的手,缺失一根小指。他咧嘴無聲地大笑,像一個精神障礙者。
“這可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他說。“你有時間聽嗎?”
我有時間聽任何故事,那是沉寂在人心底的微光,誘人探索。
他點起第二根煙,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用平靜的,不帶起伏的聲調敘述起來。
“我出生在甘肅的一個小山村。那里沒有錢、沒有希望,只有窮苦和疲勞,自我記事起就可以看到環(huán)繞山村連綿無盡的大山。遍地的黃土,一輛卡車開過蕩起的塵土可以遮蓋天空。你每天除了看村里人日出日落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干了。那是一種在骨頭里烙印著的空虛。”
他抻了抻腿。接著說。
“我在家排行老二,還有一個大哥和一個小弟。家中的錢只夠供養(yǎng)一個人上學,小弟聰明,爸媽讓小弟上學。眼中露出可觸摸的嫉妒。然后又變成了一種灰暗。”
“大哥沒出息,娶了村頭的一個姑娘,準備在村里當一輩子的農民。”宋韋一臉不屑。“我不甘心,我知道有好日子等著我。在遠方,在大城市里。那年是秋天吧,爸媽和大哥都去田里收農作物,小弟在學校念書。我一個人坐在鐵軌旁邊想了很久,然后就看到一輛南方來的貨車,我遠遠地跟著,看見它停在車站裝貨。我偷偷地翻了進去,車上裝的是一麻袋一麻袋的棉花,我藏在最底下。用麻袋蓋著自己。沒人發(fā)現。”
“然后貨車把我?guī)У搅藦V州。大城市。遍地都是錢,遍地都是機會。卸貨的時候他們發(fā)現了我,把我抓住關在警衛(wèi)室里,我偷偷翻窗跑了。進了城市就是魚龍入海,還想抓到我嗎?”他很得意。
“然后我就想著辦法,先去一間間小餐館打著零散的短工,到處找發(fā)財的機會。賺得錢很少,但已經比家鄉(xiāng)好多了,我很滿足,但我還是想要更好。”
“人總是不安現狀的動物。”我說。
“是啊。后來有一個打零工時認得的小子告訴我他找到一個發(fā)大財的機會。有個大老板在招人手。要運一批貨到深圳。要卡車司機。我告訴他我會開,但是沒有駕照,他說會開就成。然后我就跟他去了。見了老板,他說一切搞定的話就給我一萬塊的獎金。我沒有賺到過這么多的錢。很興奮地答應了。”
“運一次貨,從廣州到深圳,一萬塊?”我懷疑。
“你也聽出來不對了吧。是啊,是個人就看得出蹊蹺,只可惜我當初實在是被人民幣沖昏頭腦了。”
“他騙你的嗎?”
“只是這樣倒也就算了。”
被欲望蒙蔽心靈的人總是可悲的。他們的視線很單一,只看得到自己想要的。忽視情感、消無理智。他們不曾擁有任何,偌大的世界卻只有一個念想。舍此無他。
宋韋接著敘述。
“如果美夢注定是短暫的,那何不讓我在幻想中死去。卡車一到深圳就被警方攔下,貨物被查抄,所有的司機都被關進看守所。手銬戴在腕上的時候,我一直沒有清醒過來。后來我才知道,那批貨是贓物。”
“我們全部的司機都為此背上了銷贓的罪名。但最令我難以容忍的是。他頓了頓,手中的香煙盒被他捏得變形。老板跟深圳市政府中的一位高官有著勾結!上下活動之后保釋了老板,將原本判刑的罪過變成了繳納罰款。但監(jiān)獄總是有人要去的,于是我和幾個同樣的打工仔就成了承擔大部份罪責的羔羊!”
“我在看守所里瘋狂地翻供,被審訊的警員打得死去活來。事情驚動了媒體,又被深圳市政府彈壓了下去。老板指使牢頭對我誘之以利,挾之以死,逼我不再鬧騰。我不肯,被折磨得生不如死,我的小指,就是牢頭帶人用床板砸斷的。后來拖了太久,就只能截肢了。”
我慢慢在精神中消化這個故事。這是一個背負著苦楚和仇恨的人。眼神中確實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暗。是一個泯滅了自我意志的人。對萬生萬物都不再有任何的眷戀之意。
“也許法官還有這么一點良心,我最終被判三年有期徒刑。我也無望了,不再試圖翻案,反正不管怎么說,也都是犯法了。那些個高官,不是我斗得過的。”扔掉煙盒。出神地看著對面的墻壁。宋韋沉浸在遙遠的記憶中。
事后他又對我嘮叨了許久,說著其他的苦澀和無奈。我也只能徒勞聽著,我想對他來說人生是一種消磨,他只是等待著那個必須到來的死亡,其余再無。
他是典型的社會化悲劇產物。在沒有終點的地方生存著。希望擁有好的生活,然后比在某種意義上比他地位高的人當作工具玩弄。失去價值。被丟掉。連醒悟的時間都沒有,就付出了三年的青春。和一根小指。
這就是在大城市中生存所必要的代價與成長。無關乎人的地域、思想、一切。因為社會是不變的,能變的只有你我。且別無選擇。
后來的日子,偶爾會在記憶中探尋這個故事。看著宋韋在塵埃漫天的笤帚房忙碌著。一身的泥濘與腥臊。一個不在乎自身是是否整潔體面的人,意味著他的心也蒙上了塵埃。三年的牢獄之苦也許尚不至毀掉一個人努力生活的理由。他更可能是對這個社會的失望。無論是人與人之間的邪惡或欲念。還是這個社會的法制,都令人莫可奈何。
也許是我自己毀掉了自己。擁有先天的地利優(yōu)勢卻沒有得到任何該有的東西。曾經的頹廢如散發(fā)惡臭的穢物一般時刻提醒我如今是如何不堪。我厭恨如今的生活,沒有自尊也沒有希望。
三校生的誕生大部分是因疏心課業(yè)。花費九年的時間變化為一個有基本思維的生物,面對人生的第一條分水嶺敗得凄慘無比。當時沒有太多的力氣去感受踏上與大眾南轅北轍的道路是何感覺。直到兩年后的如今,我才漸漸品味到離開核心走在邊緣的感覺,時刻都會掉出世界的外圍。無人在意,存在與否,本就沒有太大區(qū)別。
這樣,連情感都會逐漸消退,成為一團角落中的雜亂。
入夜,我依舊擦洗著那些碗筷,動作僵硬麻木,沒有表情,像一個終日工作的齒輪,直到銹死的那天。
夜潮涌動的上海。姿態(tài)華美無章。如一個豐體半陳的女子引人探究。市中心光華明亮,人潮涌動著。如爭搶飼料的魚群,伸縮著頭部,看著琳瑯的櫥窗,露出貪婪的神色。滿是物欲的面孔霓虹閃爍,似人似魅。
林寒與可凝穿梭在鬼魅之間。面色溫和而冷淡。嘴角揚起,眼中卻無笑意。一旁的女子素面朝天,不是在酒吧中見到的艷俗,尋回了干凈的純真。姿色卻也動人。一雙不惹塵垢的眼睛忽閃著,笑意朦朧,看著身邊的男子。
這是一個難以界定的女生。附著于某個未定的角色中,在這一群體中,如此簡單明了的女生確實不多,不算純徹,但是純真,對于愛情有美好的向往或幻想。也許林寒滿足了她心中某個長久以來的幻想和實在性,因此導致的某些火焰炙熱燃燒,盡管她自己并不十分清楚。但就林寒而言,這樣的感情令他不滿且恐懼。
“你該回家了。”他說,他想去其他地方獨自走走。“手機我早還給你了。”
“唔……那個,我能不能再跟你走一會兒?”可凝試探著。
“理由呢。”林寒嘲諷地揚起眉頭,“你想撲倒我嗎?”
“……你!”可凝語噎。
“我什么我。趕緊走,省得你家里人以為我誘拐未成年少女。”
“你……你可惡啊你!什么未成年少女,我發(fā)育很健全好不好!”涵養(yǎng)再好的人面對林寒這樣的人也會忍不住怒氣勃發(fā)。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嗎?”男子勾起嘴角,眼神放肆打量。
可凝徹底發(fā)飆,美麗的眼睛瞪著林寒,怒言,“我以為你是個好人呢!”
“我有這么說過嗎?”
“你這么做了!”
“什么?”
“你不是把手機還我了嗎?”
“就因為這個?”
“怎樣啦!”
“幼稚!”
“你!”
……
路上,一對俊男美女的爭吵倒也引來不少好奇的目光,幾個老人微笑眼神意寓不明,林寒是無所謂,可凝面皮薄,哪里禁得住這種目光,羞惱之下拽住林寒的手一路狂奔直至沖出人群,林寒被她拽住手跑得莫名其妙,看著身前俏麗的身影,周圍的人群被他們分開一道無形跡的路程,一時的速度令世界都迷幻不清,林寒就這么隨著她跑著,不知何以,淤塞的心情慢慢被沖開,也許是因為那短暫的放肆,也許是可以被那并不熟悉的女子肆意引領,太久,沒有人拽著他跑了……
太久,他一個人決定所有的事情,也許只是因為,又有人帶著他走了。
奔出百米外繞道一個無人的弄堂里大口喘氣,林寒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可凝面色蒸紅,憤憤不平。
“你跑什么?”他反問。
“我不想擾亂公眾的視線!”
“那你跟著我干什么?”他又問。
“我想請你吃飯啊!謝謝你拾金不昧,把手機還給我。”
“就這事兒?干嘛不說。”
“你一臉不耐煩,我怎么說啊……”她似乎有些委屈,低頭吶吶。
“好啦,我剛剛心情不太好,你要請我吃什么?走吧走吧。”
林寒忽然高興起來,主動牽過可凝的手。彼此對視,可凝突然回到那個吶言害羞的女生,任他牽著,慢慢走出弄堂。
他沒有想太多。對自己充滿愛慕的女生,并非沒有。兩年的職校時光他傷害過的女生怕是數也數不清,對于可凝,同是如此。固是牽著她的手,卻是無甚波瀾。以往的女生,從認識,交往,接吻乃至上床他的心緒都不會有一絲的波瀾,他平靜地仿佛只是完成一個宗教的儀式。害怕情感的糾葛,他夠了,無需再承受感情的破碎和離別。
可凝也許愛戀著他。她知道,她也不知道。但毫無疑問,她被他吸引。不因容貌,不因觸及。只因感覺到他的難以融洽,就好象冰冷的鋼鐵吸引著火熱的唇舌,沾染了便難以分開,林寒對于女人,始終就是鴉片,我早說過了。
只可惜他對于感情的那份心情,早如冷庫中的化學藥劑。無數種雜亂的人類情感混雜在一起,相互交融吞食,同時也自我冰封。泯滅了一切的感知。與其說他自我保護,倒不如說他是自我恐懼。
他們彼此都是未知,而人對未知總是好奇或恐懼,這兩種情緒都是極端,都是危險,但都有著各自的進步性。他們能得到什么,就是一念之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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