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壹

　　每當仇千茫看陸亂練劍時，心中都會默然想起一個女子的身影。他眼前是自己畢生絕學幻行劍法，心里看到的卻是葉淺予的一招一式。陸亂這劍練了十年，仇千茫心里就想了十年。當仇千茫收到炎農(nóng)谷來的帖子，心里反而沒了那人的影子，他以為自己此生都不再有理由踏進炎農(nóng)谷。

　　這次仇千茫進炎農(nóng)谷，名義上是正大光明的，自然也有一番正大光明的掌門派頭。幻劍門從誕生那日起就姓仇，不論他怎么寵愛陸亂，繼任掌門人的也只能是他的長子——仇時息，那些聲勢浩大的場面，也只有他能陪同出席。仇千茫坐在馬車里晃晃蕩蕩，時不時看看窗外。“淺風微微入夢醉，予人往事相思催。葉落幾載了塵土，一念一緣俱成灰。”仇千茫一路心里反復(fù)念著這首詩。他的長子就在馬車外護駕，而他心里反復(fù)念想的那個人的獨子正奉了他的命在幻劍門守著。

　　“爹，你平時不是挺喜歡陸師弟的嗎？為什么這次偏偏入室弟子里就不帶他下山？”車外的仇時息忽然發(fā)問。

　　“爹所有的入室弟子都下了山，那山上的事誰來做主呢？”

　　“陸師弟上有師兄下有師弟……”

　　“上有師兄，幾人武藝如他，下有師弟，幾人德行如他？”

　　“論武功，只怕孩兒都要輸陸師弟一招半式。”

　　“不，是他輸你一招半式。”仇千茫深知仇時息的性子，嘴上越是謙讓，心里越是好勝，待自己百年之后，他做了這一派之掌，只怕行事多半虛偽小氣，說來陸亂雖是外姓，但也算是有仇家血脈的，若得以機緣，將掌門之位傳與他，也沒有敗壞祖宗的規(guī)矩。

　　“孩兒不敢。”仇時息心里卻是想的這一招之差也全只因仇家歷來的規(guī)矩：留一殺招不得外傳。

　　“再說，你陸師弟遲早有一天要下山的，現(xiàn)在就讓他在山上多待一待吧！”仇千茫從馬車中探出頭去，回首望去。

　　“爹，有何不妥？”

　　“世道在變，開了新路，棄了舊路，方向卻總變不掉。”

　　仇千茫回望，已經(jīng)看不見幻劍門的山，思緒卻能一路飛回到山中。陸亂正在練劍，他心里想著：幻行劍法分借力、聚力、背攻、強風四個要義，師父常用劍招天地無用，便是取自借力，一劍在手，劍氣卻借于地面遁行，手中之劍又有變招再生劍氣。所謂幻行便是劍氣行徑匪夷所思，力道所指之處，并非力道所擊之處，又有近身劍招與遠身劍招之分，但近身劍招又是遠身劍招的衍生，為輔助遠身劍招，近身劍招可拋開遠身劍招，自成一種路數(shù)，因此幻行劍法其實又是三套劍法，近身為一套，遠身為一套，近遠結(jié)合又是一套。然而無論四要義，劍招的近身遠身之分，還是幻劍氣宗與幻行劍法琴瑟和鳴，全是有雙有對，那為何最終完整的劍招卻成了三套變化，而不是四套？既然近遠結(jié)合能成一套劍招，那必然還有與這相輔相成的另一套劍招。陸亂細細回味師父教誨，先將近身劍招連了一遍，又將遠身劍招練了一遍，最后是近遠結(jié)合，一招不漏。陸亂再回想了一遍內(nèi)功典籍所書，開頭八字，也是江湖中人提及此心法時常言：幻劍氣宗，絲絲入扣。師父必然沒有私心，幻劍門里的功夫均一一教授，按部就班，由淺及深，絕無藏匿，更何況那些外功內(nèi)功典籍就存于藏書閣，但凡得師父準許都可去翻閱，不過資質(zhì)有別，自行閱讀也不定能有幾分參悟。既然不是師父沒教，那就只能是自己沒悟到。

　　“說不定師父自己都不知道呢？”陸亂自言自語。他又想到師父授業(yè)第一天所言，他的母親葉淺予為了下載外祖父外祖母，自縊于炎農(nóng)谷，三人合葬于谷中，他藝成下山之日就是再見母親之日。小時陸亂總期望的那一天，一劍在手，殺進炎農(nóng)谷為母親一洗恩怨。隨著內(nèi)外功夫細心修煉，性子也一同修養(yǎng)了起來，到了此時，陸亂一心沉迷這門一枝獨秀的劍法絕學，對父母雖能有思念，但母親已化塵土，父親行蹤不知生死未卜，還不如好好把握手中這把劍。

　　“行云匿高山，流水沁松石。”一個女子站在山腳，仰望半隱半現(xiàn)云間的幻劍門，嘴里念念有詞似是在形容這座高山，說的卻是幻行劍法與幻劍氣宗這兩門絕學要領(lǐng)。

　　“姐姐，這幻劍門不就一門功夫嗎？”另一個女子從她身后走來。

　　“哼，要知道技之不精在于多心，幻劍門百年只尊一門武功，依然能位居四大家族，傲視群雄不倒，這一門功夫就像這一座山，你一眼是看不清它的，要想越過它，更是難。”這女子的聲音聽似妙齡，語意卻老道如不出世的一代高人。

　　“那咱們家的功夫呢？”

　　“四大家族的功夫是高山，白術(shù)寺的功夫是大海，咱們家的功夫，不過小小河流，高山能主宰去咱們的去留，大海能吞噬咱們的激浪，真是微不足道。高山有脈，長流有源，不論是他們還是咱們，就算是那大海，追根究底還是到了飄渺蜀山。”

　　“那飄渺蜀山到底在哪？為什么沒有人能去那？”

　　“因為飄渺蜀山早已不復(fù)存在，地轉(zhuǎn)星移，時間將它的聲名與軀體一同夷為平地，就只剩了傳說，存在于人們的夢里，我們的每招每式都是這個夢。”

　　“什么時候我們的河也能夷平大山？”

　　“總會的，你快啟程去炎農(nóng)谷吧！幻劍門交給我了。萬萬不得壞了那一件大事。”

　　“是，掌門。”女子忽然改口，不再稱姐姐，隨即駕馬一路奔去。

　　“我就來拜謁一下這座高山。”女子獨身上了山。

　　軒轅山莊富麗堂皇大隱隱于市，慕容山莊肅穆幽然獨霸居斷流，炎農(nóng)谷迂回盤旋降尊入低地，幻劍門清心寡欲高攀在名山，女子登山卻無心于各種名勝景致，但又不得不走這樣一條道以掩人耳目。游人之路總有盡頭，而登山之路遙遙待續(xù)，女子繼續(xù)前行，這一路卻要多加小心，忽見幻劍門就在眼前，一躍上了樹枝，幻劍門里一片寧靜。

　　“我要說你是走錯路的游人，你偏偏到這樹上來了，我要說你有意來找麻煩，可你又是個小姑娘。”

　　女子心想自己一路上來小心翼翼，不可能有人追蹤卻渾然不知，幻劍門掌門偕同入室弟子已赴炎農(nóng)谷之約，留下守門的就算是高徒也不應(yīng)高到自己都無法察覺，女子悠然轉(zhuǎn)身，眼見卻是一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年。

　　“這山是你們買的嗎？憑什么規(guī)定哪里準去，哪里不準去？”

　　“好傲氣的小姑娘啊！幻劍門居于此山，百年有余，自有這里的規(guī)矩，倘若是尋常游人，我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但就怕有些鼠輩偷偷摸摸來者不善。”站在女子身后的不是別人，正是陸亂。

　　“哼，這位小哥怕是演義小說看多了吧？說起話來一板一眼，全是那些三流小說里的俗套，我是善是惡，只怕你還沒有本事一探究竟。”女子心想：我與你幻劍門雖有淵源，卻也非孽緣，我此次上山只探虛實，也無需與幻劍門人樹敵。

　　“在下幻劍門弟子陸亂。”

　　“想知道我的名字？能追上我再說。”女子一躍而去。

　　陸亂輕視一笑，尾隨女子而去。要真全靠輕功，只怕陸亂要輸這女子一大截，追了不足一里地，陸亂心里就證實了這一點，他只能走邪門歪道來贏了這場比試，幻行劍法以氣驅(qū)劍，以劍御人，陸亂奮力直追，忽見適宜施展劍招之地，一腳踏樹，整個人向后一翻，正是要義之中的背攻，長劍擊地此乃借力，由此力激發(fā)另一力道，強風一擊，陸亂如同離弦之箭，直射而去。女子正輕功前行，卻感身后殺機濃郁，還未回頭，一劍擦身而過，截住她身影。這一劍擊在她身前一棵參天古木上，古木如同遭受雷劈，撕裂炸開。這是幻行劍法中一遠身殺招——回星襲月。

　　“好霸道的劍法，畢其功于一役。”

　　“在下輕功實在不如姑娘，迫不得已才使出這樣一招，絕無冒犯姑娘之意。”

　　“你這一招要是偏了一點，打在我身上，只怕我也粉身碎骨了，但說來你這門劍招邪乎的很啊！倘若全需如此從遠處全力一擊，遇見勁敵，只怕還未等聚集足夠施展一招的力道，已經(jīng)被取了性命。”

　　“幻行劍法遠身劍招威力巨大，卻也是聯(lián)結(jié)成套的，即可分為單劍一劍取命，也可聯(lián)合施展。”

　　“我倒要見識一下，你這門劍法有多奇妙。”

　　“姑娘可有兵刃？”

　　女子輕拉衣袖，一把匕首滑落到她手中。

　　“姑娘這門功夫可有名號？”

　　“家傳小技。”

　　“刀劍無眼，姑娘見諒了。”

　　陸亂揮劍直擊女子手中匕首，這是幻行劍法中的起式，意味二人比試，點到為止。那女子不以匕首劍身直接擋去，而是向旁讓了一步，陸亂一劍卻并未撲空，那匕首雖退，劍氣猶在此處，延長出了劍身，擋了陸亂這一劍。

　　“姑娘這門功夫才奇妙呢！”陸亂說罷，一劍擊地，借力后退，踏于樹上，卻又是轉(zhuǎn)身一劍，襲來，那女子將手一松，手掌如吸盤吸住匕首，在手中旋轉(zhuǎn)，劍氣密布如盾，擋了陸亂這一擊，陸亂借著此力凌空轉(zhuǎn)身又回轉(zhuǎn)一擊，女子依舊以盾御敵，陸亂依舊凌空從未落地，全靠從女子擋劍招式所借之力，方位靈活變幻，劍氣愈發(fā)兇猛。女子雖感幻行劍法招式繁瑣，借力聚力背攻強風，一套復(fù)雜的機制變化才是劍招，但擊到眼前卻是彈指之間，同時女子的招數(shù)受一種氣場逐漸壓迫，此內(nèi)力絲絲入扣，瓦解她所使力道，想來就是幻劍氣宗了。忽然一下，女子手中匕首失控，徑直飛走插入一旁樹上。

　　“姑娘輸了。”

　　“果真是門厲害的劍法。”

　　“姑娘這門功夫也厲害得很啊！”

　　“天色不早，小女子先行告退了，陸少俠，后會有期。”說罷女子輕功一起，消失于山林。

　　“姑娘，你都沒告訴我名字，如何后會有期？”陸亂又想她那匕首還在樹上，走去取下，卻發(fā)現(xiàn)那棵樹上不知什么時候被這女子刻了字。“蘇清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