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記憶小陽

　　記憶小陽

春十月寒冬，會出現幾天如春的溫暖，一些敏感的草木，誤以為春風又喚，吐綠的吐綠，萌芽的萌芽，甚至于還開花結果，但畢竟是寒冬已至，較之陽春三月，她在時間上短的可憐，村里人對大自然挺用心的謂之小陽春。給十月的溫暖取名為小陽春，的確很好！好在，這是季節的精彩回望；好在，是一年艱辛的升華；好在，一切在美麗中走向冬季。到過我的村子并留有村子記憶的人，見到我總是一臉春風，把村子里留給他的，說的有聲有色。年輕人動容動情，年長者精彩片片。我在一回回的感受中，覺得記憶尤如人生的小陽春，總出現在回望自己的歷程中。你那村子，太陡了，陡得連狗都會摔死。后排房里的，若是喝醉了酒，一步就踏上前排房屋的瓦楞，女兒嫁到這，嫁妝中一定要有根拐杖。你那村子，不僅開門見山，不小心，一轉身，鼻子碰了山巖。你那村子，霧真大，掛在大廳邊的衣服，一宿會重了幾斤，你天天吸著這霧氣，難怪說的話常讓人一頭霧水。天黑了，站在進村的山埡口，看你村子昏暗的燈點成了品字形，層層而上，象一艘夜泊的客輪；大白天，站在村子下的田野仰視，則似布達拉宮。你村子里的那個傻瓜，看過去不傻，可總跟著人后面要煙抽。你村子里的那個癡呆，靠著涼亭柱子，流著長長的口水，見來人就笑，實在讓人受不了。你村子里的那個啞巴，我被他弄怕了，見我肩扛手提，就沖過來搶，后來才知道他是來幫我的。你村子里的溪小，水少得象烏龜的尿，怎么姑娘家的衣服也穿的那么潔凈。你村子……你村子……真可惜，我村子在他們的小陽春里長的是這些小樣的。我的思緒打了悶雷，情感成了閃電，在村子的上空不停地打閃。一回回地審視著村子，大概四周的山太高，土層太厚，他們沒有開山鑿地之功，自然不明白，黃土下面還有石還有水；他們沒有沿溪逆流而上，自然不明白，這里的水是萬水源頭之一。他們瞧過村子，充其量像見了村姑，一陣新鮮，而后就評頭論足。這樣的記憶打在我的眼簾，成了春風中果園的苦桃樹。一位年過古稀的離休老干部，到了我辦公室。憑著“輩份的記憶，”他稱我父親為叔，我父親沒嫁給我娘時和他是同個村子的，這種稱法并不牽強。他在我村子當過工作隊長，他見到我自然談起村子，我猜測著，他除了和許多人一樣的話題外，可能還會說到：罵街快嘴婆，招魂迷信嬸，瘋癲測字漢……可他并沒說起，則說起我的父親。他在知根知底的村子人面前，記憶沒有了門檻，一股腦兒說著，我沒有了插話的機會，“嗯、嗯”和不住的點頭，成了他記憶春風中的草木。“你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貧苦農民，靠勞動過日子，你看他，他的腳拇指就像山芋，我到你家，你那房子左邊堆柴禾，右邊掛衣服，亂的很，你姐妹又多，廳里高高矮矮一大群，夠窮苦的。當時，村里剛開始批斗‘地富反壞右’，你父親被選為治安主任。村子的革小組組長，不懂政策，人又蠻橫，說要把一個改嫁到這里的一個女人抓來批斗，這件事我知道滑稽，革小組組長想欺負她，她不從，要整治她。雖說婦女的家庭成份不好，初婚丈夫在部隊，文化革命一開始，和她離了，她就改嫁到這。公社和公安局要批斗的名單中沒有她，再說這女的和我也是同村，我不同意批斗她。一天晚上，組長叫你父親帶民兵去抓人，你父親請示了我，我當然不準去。你父就在當天晚上到了小組長家說不當治安主任了。組長大聲怒吼，你敢不聽從革小組的話。你父親說：‘我不知道革小組是聽誰的。’革小組組長到公社、縣里四處告我。縣里和公社明確表示：‘他是地下革命出來的人，他有堅定的革命立場，你該懂得組織原則，他是上級派住你村指導工作的。’事后，我安排你父親當護林員，但他心太軟。一回，一個農民大概砍有三棵小松樹，截成一段段放在糞桶里挑回家，我看見了，叫你父親去處理，你父親居然說：‘蓋大隊部時，砍下一棵大樹壓死了還不只那么多棵，一座房屋蓋好了可不知砍了多少大樹，還剩下許多堆在干部家。貧下中農整天在生產隊勞動，沒時間砍柴火，順手砍一兩株，就放過了吧！’我覺得你父當護林員不合格，就讓他負責村里信用站工作，他當的滿好！聽說我一走，也就被人換了，因為信用站工作每月有六元錢的工資。”這些事，沒聽我父親說過，也沒聽別人說過，我倒希望他多講，別關上這記憶的閘門，多喚回些往事的東風。他象下了一陣的雷雨，停了下來，喘了喘氣，十分小心地問我：“聽說那位組長死時出現了怪異的事，是嗎？說是那位婦女去世三天后，他死了，肚子脹的挺大，還遭雷擊，有這事嗎？”他見我搖著頭，嘆了口氣，說：“年輕人，不要忘了你父親的腳拇指象山芋！你不能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要常些回村子！”他說要去看我父親，我知道這只是說說而已，再說他們見了面，大概免不了又是一場記憶，我從他的神情中好象看不出當年斗爭的可怕，臉上總是陽春三月，怕他們一相見，這小陽春在他們的回憶的滿足中消失了。不見也許冬季就會來的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