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夢醒轉憶青山（下）

　　“啪”地一聲，宓笑手中的燕盞掉到地上，碎了個滿地狼藉。隨侍的宮女突然聽到青林的話，都怔住了，直至這刺耳的碎裂聲響起，方才慌忙上前跪倒收拾，登時一片兵荒馬亂。

　　“出去，都給本宮出去。”宓笑冷冷道。

　　一眾的宮婢驚惶地趕緊退了出去，將殿門也關上了。莫盧原本也要退下，卻在經過青林身側時，被他死死拽住了衣袖。

　　莫盧步子方一遲疑，突然聽得身后一聲響亮的耳光聲，然后一個小小的身體就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倒過來，他手忙腳亂地扶住。青林狼狽地趴在莫盧，似是被宓笑這一掌給打懵了，眼眸瞬時便泛起了水汽。青林呆了一剎，回過神立馬咬唇扭過頭來，不愿讓宓笑看見自己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莫盧低頭看著青林，那泛紅的眼圈中滿是竭力隱忍的屈辱神色，還有緊咬牙關的倔強。

　　“誰教你這話的，誰教的！”宓笑面無表情，言語中也聽不出聲調起伏。

　　青林不答。

　　“玉竹？”宓笑輕笑問。

　　“不要冤枉玉竹姊姊！”青林脫口而出。

　　“那便是你身邊哪個愛嚼舌根的奴才？”宓笑盯著青林逼問。

　　“哼！”青林冷笑了一聲。

　　“看來不是，難不成是——”宓笑若有所思地將目光瞥向莫盧。

　　“伽藍塔里的女人跟我說的，她說當年，給我下毒的，不是皇后娘娘，是母后你……是母后……”青林臉上露出哀傷欲絕的表情，親人的背叛與欺瞞，最是讓人難以承受，更何況是一直以來，將自己視若珍寶的母親。

　　“傻孩子，你不是知道嗎，伽藍塔里的都是瘋女人，瘋女人的胡話你怎么能信呢？母后這么疼你，你怎么可以說出這么讓母后傷心的話呢！”宓笑聽到青林提到伽藍塔里的女人，倒似松了一口氣，面色柔和起來，溫柔地將青林摟到自己懷里，輕撫著她的發鬢道：“母后怎么會做出傷害你的事情呢，不管母后做什么，都是為了你好……”

　　青林聽見母親聲音哽咽，抬頭更是發現她傷心落淚的模樣。心中念及以往母親對自己的寵溺，不由地也羞愧懊惱起來。

　　“母后……真不是母后做的嗎？”青林半信半疑，又見母親難過落淚的樣子，不由道：“母后，您不要傷心了，麟兒再不說就是了。”

　　莫盧直覺此事沒有那么簡單，果然過了一段時間之后，當日目擊此事的宮婢一個個都調離了碧落宮，不知去向，玉竹因那日被青林刻意支開，又與青林親厚，竟也沒有受到多大牽連。而自己，也被宓笑單獨召見了一次。

　　“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麟兒性情剛烈，不懂委曲求全之理，本宮深恐有朝一日，一旦她失去蔭庇，會成為眾矢之的。”宓笑神色凝重地望著莫盧，輕卻堅決地問：“到那一日，你能保證心意不變嗎？即便所有人都背叛了她，你仍能站在她身后嗎？”

　　“莫盧受陛下與皇后所托，照護公主殿下。從此便只知有公主殿下，不知其他。”那日，莫盧是這樣子回復宓笑的話。

　　然而……當自己帶著復仇與毀滅的心重回到她的身邊時——這個自己曾發誓要一輩子照護的人。首先給予她的便是一記痛徹心扉的背叛傷害。

　　更漏聲殘，夜深沉，淚并燈花落。

　　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

　　…………

　　翌日晨曦微明，一貫早起的連翹睡眼惺忪地出門洗漱，準備青林晨起要服用的湯藥，卻見青林的房門一聲輕響，卻是莫盧神色憔悴地緩緩推門而出。

　　連翹瞅瞅屋內仍舊亮著的燭火，迎向莫盧，低聲遲疑道：“大人，你便是在主子床邊枯坐了一夜嗎……”

　　莫盧只是駐足回望著籠罩在冬日晨曦中的廂房，低聲道：“給屋里再多生一個暖爐。”頓了一下：“不要跟她說我來過。”

　　連翹點點頭，見莫盧因為枯坐一夜而肢體僵硬，行動間更是幾乎摔倒，不禁出聲提醒到：“大人小心！”

　　莫盧只是不在意地揮揮手，腳步遲緩地慢慢向自己的廂房挪去。

　　連翹望著莫盧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驟然發現苑中立著一個男子。青銅覆面，遮住上半張臉，輕裘加身，淵渟岳峙。然身形方才一動，便似幻影流云，鬼魅不可方物。

　　連翹二話不說，立即抽出環在腰間的軟劍，揉身而上。那男子唇角微微一勾，悠然背著手，腳下生根一般站定，面對著來勢洶洶的攻勢，身形微晃，一一避過，嘴中還輕喝了一聲彩：“來如雷霆收震怒，姑娘好身手。”

　　連翹冷哼一聲，手腕一抖，那柔韌的劍身便如靈蛇一般直沖著面前男子的脖頸而去。

　　那男子身形微微向后一仰，兩指精準地夾住了軟劍薄薄的劍身。只一剎，一股極寒的內力沿著劍尖處迅速地傳遞到了連翹的五臟六腑。連翹凝神運氣，竭力用自己的內力將這股寒流駁回去。登時，這把原本柔可繞指的軟劍在兩人內力的貫注之下，堅如磐石。那男子無意多做糾纏，指間稍一用力，頓時劍身便節節斷裂。

　　連翹見狀，心念一轉，立刻棄劍用掌，臂腕連點，出手如電，步步緊逼。

　　男子腳下發力一蹬，身形后仰，兩手封住身前命門，順著連翹攻勢急速向后飄遠。

　　眼見得自己的掌風就要擊到這男子的面門上，連翹卻驟然發現，自己的身子麻酥酥的，渾似棉花一般使不上力，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而面前的男子卻慢條斯理地直起身子，靜盯著連翹的眼眸極盡曖昧纏綿道：“在你把那些眾多的蒼蠅引來之前，不介意我先行去探望探望被你們莫大人私藏甚嚴的寶貝吧。”

　　連翹百般想要出口駁回，卻更加絕望地發現自己的意識愈加模糊起來，眼皮也開始打架，自己緩緩闔上的雙眸，隱約看見方才那個男子光明正大地向著房門走去。

　　易靳輕撣了撣裘衣，推門而入。房內靜悄悄的，彌漫著佛手柑的清幽的藥香。他手法沉穩地撩起珠簾，沒有發出一絲聲響。易靳向著廂房四下看了看，緩緩在青林的床前站定。

　　床上的女子蜷縮在錦被中，呼吸輕淺，微不可聞，一個精致的鎏銀熏球懸掛在床欄上，散發著陣陣暖意。

　　易靳眸中殊無情緒，神色不動地站在床前看了一會兒，方才悠然地彎下腰，若有所思地打量著青林露出的小半張臉。即便是睡著的，她的眉心也時不時微蹙，連帶著纖長的眼睫也輕柔地顫動，在眼眶處覆下淡淡的陰影。

　　易靳突地嘴角一勾，緩緩地伸出手指撩開散亂在她臉龐上的青絲，凝視著沉睡中的少女的面容，似笑非笑地自語道：“寅年寅月寅日，這般命格若生做男子，必是至尊極貴，安享一世榮華，可若生為女子——卻是孤鸞寡宿之星。”

　　易靳的眼眸微抬，似是望入一片虛空之中：“三虎必傷，四虎必殘，命定背鄉離井，命途乖違，克夫禍母，兄弟姊妹折損夭亡。縱是得遇情緣，終是霽月彩云，魂歸離恨。”

　　他言語淡淡，旁若無人，手指慢慢自青林的發絲上收回來，然說到最后，茶色的眼眸也終于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初見的情形仍是那般清晰，彼時易靳流落孤苦，亡命天涯，而青林天之驕女，萬人之上——當青林幃帽輕揭，寒星般璀璨的眸子望定易靳時，他已然看清她天煞孤星的命途。現在擁有多少，之后便要失去多少。現在有多么的安穩靜好，之后便會有如何的風霜煎熬，飄零無依。

　　更重要的是——

　　他終于找到了苦覓多年的精魂祭品，只要讓她心甘情愿地獻上自己的心魂，那么，性情溫良，與世無爭，卻亡命異鄉，未得善終的母親，也終于可以將魂魄自那無窮盡的禁錮煎熬中解脫出來，重入六道輪回，轉世為人。

　　易靳袖手望向那支滿是紅淚，即將熄滅的蠟燭一聲輕嘆：“母親，孩兒一定……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