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七章    夢醒轉憶青山（中）

　　無人想到這看似花徑盡頭的蔓蔓青蘿之后，竟然別有洞天。自那巖石狹窄的縫隙間擠過，眼前便是一處平緩的水面。遙望對岸，竟是與宮中那漱玉湖同出一脈。只是漱玉湖中常年溫泉吞吐，水汽氤氳，而這里只是一脈尋常可見的活水，且地處偏僻。

　　莫盧再走近兩步，方才發覺，巖石后似乎系著一方小筏子，隨著嘩嘩的流水聲，任意地漂蕩著。莫盧吃驚地自語道：“這里居然會有筏子？”再凝神一看，筏子上似乎還有個人影。只是這般看上去，身量尚小，又抱著膝蓋蜷在一處兒，實在看不出個子丑寅卯，只能斷定是個不大的孩子。

　　莫盧在那小孩兒身后默然看了半晌，一面扶著巖壁靠近，一面打算開口喚他，卻沒料到自己撐到了一塊松散的巖石，手掌方輕輕一動，那塊石層便嗶嗶啵啵地自那基石上剝落下來，墜到地上弄出不小的動靜。

　　那筏子上的小孩兒聽到身后的聲音，驚詫地回過頭來，滿是驚懼。莫盧這才看的清楚，筏子上的小人兒扎著雙鬟，睜圓了眼睛，漆黑的眼仁兒，粉嫩的桃花唇，竟是像極了壁畫上的小仙童，只是眼眸中迷蒙蒙，濕漉漉的，分明是未來得及拭干的淚水。那小女孩見得莫盧還要靠近，忙用衣袖抹干了臉上的淚珠，慌慌張張地自那筏子上站了起來。那原本就簡陋的筏子被她這么突兀地一折騰，立即大幅地晃動起來。

　　莫盧腳下用力，只幾個彈指便沖到了小女孩的身邊喝道：“別動！”

　　那小孩兒被這一喝，好似愣了一剎，眨巴眨巴地雙眸滿是狐疑。

　　“過來，把手伸過來，抓住我。”莫盧一只手將系著筏子的繩索牽過來，另一只手竭力向筏子上的小女孩伸過去，微笑著柔聲道。

　　那小女孩一聽他的話，反將手臂縮到了裙后，腳步也微妙地向后稍稍一挪，臉上滿是戒備之色。

　　莫盧的視線自她微微泛紅的眼圈上一掃而過，仍是面帶微笑，向她伸著手，目光溫柔地望著小女孩兒的眼睛。

　　小女孩兒立在筏子上，視線幾番在莫盧執著伸著手臂和他溫柔的眼眸之間交替，眼見地筏子已經快接近岸邊了，她好似終于下定決心了一般，倏地緊緊握住了莫盧的手掌，腳下用力一撐，向岸邊跳去。

　　莫盧順著小女孩的力道，一手圈住她的身子，身子微微后仰，稍稍退了兩步，穩住了二人的身形。小女孩站穩之后，掙脫了莫盧的手臂，仰著頭用一種十分怪異的眼神打量著莫盧，完全看不方才淚水蒙蒙，小鹿般的怯怯的模樣，如今倒似主人看見了誤入自己領地的新奇生物。莫盧暗覺好笑，但見這小女孩一本正經的模樣，自己便只能竭力咬牙忍住，坦坦蕩蕩地對視上她的瞪得圓溜溜的眼眸。

　　然而，當莫盧的目光一對上她的眸子，小女孩卻陡然移開了視線，微皺著眉去看身后那筏子。這筏子原本就輕浮，此時早已借著力便搖搖晃晃的漂開了。她便又轉回了頭，垂首斂眉若有所思。

　　莫盧看著眼前的小女孩，見她一會兒一個表情，忍俊不禁，直至那小孩兒突然抬起頭來面無表情地盯著他。莫盧沒料到這么一出，登時臉上便僵了，十分尷尬。那小孩兒見他吃癟，顯然心中很是滿意，悠悠然然地回身自行向巖石縫隙處走去。莫盧看著走在前面的那個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的小家伙，摸摸自己的鼻子，笑著喃喃道：“好生古怪精靈的小仙童兒。”

　　莫盧跟在這小仙童兒身后晃晃悠悠地便回到了殿前，正碰上玉竹急得在殿前不住地轉圈兒。小仙童兒站定了腳，笑嘻嘻地沖前面喚了聲：“玉竹姊姊。”

　　“哎呀，我的小祖宗，這才一眨眼的功夫，您便跑哪去了，讓奴婢們一陣好找。”玉竹一下子撲過來抱住了這小仙童，幾乎沒聲淚俱下了。回過神來看見跟在身后的莫盧，玉竹臉上便有些訕訕的，抽出手絹兒抹了抹眼角道：“莫公子，多謝你找著了公主。”

　　“公主？”莫盧看著跟前這個在玉竹懷里癡纏，扎著雙鬟的小仙童兒，再聯系到那位青林公主，頓時有些噎住了。

　　“莫公子，您方才是在何處尋著公主殿下的？”玉竹向莫盧一禮，接著問道。

　　莫盧趕緊一欠身，回道：“便是在……”

　　“哎呀呀，玉竹姊姊，別老問東問西的了，這不都回來了嘛，母后都該等急了。我先跟侍衛哥哥進去了！”青林鉆到二人中間打岔，不由分說地便拉著莫盧往殿內走。

　　“侍衛哥哥……”此時莫盧腦海中咀嚼了一下這四個字，又對比了一番先前她視自己如異類的神情，再盯著青林攥著自己衣袖往殿里拉的小手——他臉上不變的笑容實在是有些把持不住了，嘴里也不能擠出一句合適的反駁的話。

　　“那個……”青林的步子慢了下來，卻沒轉過臉來，只是悶聲道：“別告訴她們我哭的事情。”頓了一會兒，還是轉過頭來，低著腦袋，只是時不時抬眸偷望莫盧幾眼，帶著幾分羞赧的神色道：“我不想讓她們知道。”

　　莫盧回想著自己在水邊看見她的情形——孤身一人躲在別人找不到的地方，蜷在一方筏子上偷哭。他的鼻腔間不禁也泛起微微的酸澀，莫盧看著青林垂著的小腦袋，不由地伸手摸了摸，那一刻心竟變得意外的柔軟。他蹲下身，看著青林的臉微微一笑，伸出小手指在她面前搖了搖道：“我會替你保守這個秘密。誰也不告訴！”

　　青林怔怔地看著莫盧的臉，仍是那種帶著怪異神色的打量。莫盧不避不讓地笑望著她，只輕輕勾了勾小拇指。

　　青林乍得粲然一笑，一下勾住莫盧的小指，對住大拇指按了個印，眨巴眨巴眼道：“咱們可是蓋了印了！”

　　“麟兒！”宓笑笑眼盈盈地自內室走了出來，望著正和莫盧勾著手指的青林柔聲喚了一句。

　　青林原是背對著宓笑的，是以宓笑并未看見她驟然煞白的臉，莫盧卻感覺到青林渾身一震，連勾著的小指也僵硬起來。莫盧心思一轉，握緊青林的手站了起來，向宓笑行禮。

　　宓笑看著青林緊緊攥住莫盧的衣袖，眼神忽閃著不敢落在自己的身上，眉宇間流露出一絲疑惑，轉瞬又若無其事道：“宮女已經擺好膳食了，你們兩個快些進來吧。”

　　兩人進去時，宓笑已經在上位坐好了，手指輕點，囑咐著宮女將幾道特供的菜色擺到青林座位跟前。

　　莫盧原本不欲同席，卻發覺此時青林的手愈發拽的緊了，靠的近了便能發現她整個人都在輕微地顫抖。

　　宓笑渾不在意似的道：“莫盧也一塊兒用膳吧。”又向青林笑道：“你父皇原是要來的，偏生一個老臣來打岔。”

　　一會兒便有宮婢上來替皇后布菜。莫盧原是外臣，在席上便是拘謹沉默。一貫跳脫的青林也是滿腹心事的模樣。而宓笑是不是打量著青林的神色，亦是食不甘味。一頓飯吃下來，氣氛倒甚是壓抑。

　　不多時，莫盧發現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這些菜只有他吃過之后，青林才會動筷。

　　“這個小家伙在打什么算盤？”莫盧心下嘀咕道，不由地又暗暗觀望著身側青林的舉動。果然自己夾過一筷子金玉滿堂之后，青林就顫巍巍地伸著筷子去夠。

　　“玉竹呢？怎么不見她來給你布菜？”宓笑并沒有很動膳食，不過略吃了兩口便停了筷，正斯條慢理地用綠豆面子凈手，眼睛瞅著青林道。

　　青林只是默默地瞅了自己的母后一眼，卻沒有開口。只是將手中的筷子放了下來，表示自己已經吃好了。

　　宓笑怔了一下，看著對自己態度大變的女兒，招手讓她走近些，摸著青林的頭頂，勉力笑道：“麟兒，怎么吃這么少，菜不合胃口？”

　　青林沉默著搖搖頭，扔不說話，戒備的情緒卻顯而易見。

　　宓笑正欲開口，卻見一個宮女端了一盞燕窩上來了。

　　青林望著擺在自己面前的燕窩，登時臉又白了，桃花瓣一般的嘴唇咬出著一排細細的齒印。

　　宓笑用勺子稍稍攪了攪，推到青林面前，笑道：“這是新近暹羅進貢的官燕，麟兒你嘗嘗。”

　　青林只是一言不發地盯著這碗晶瑩剔透的燕窩，卻始終沒有伸手去碰。

　　宓笑眼眸一瞇，眼風在莫盧身上一掃，伸手捏著湯匙攪了攪燕窩，舀起一勺送到青林唇邊，壓抑住脾氣道：“來，張嘴。”

　　青林的身子不禁往后一退，垂在裙擺兩側的手慢慢地拳緊，緩緩抬頭看著宓笑，雖然不曾出聲抗拒，眼神卻是分明的對抗。

　　宓笑的臉色陡然冷了下來，卻仍是盯著青林的眼睛柔聲重復了一遍：“來，張嘴。”

　　“不要，我不要吃，你在里面下了毒！”青林驟然冷硬地一字一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