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浩浩蕩蕩的砍伐隊伍一直砍到吳家祖墳這山頭上來了。
吳品良提前得悉了此事,早早地守住了上山去的必經之路,打算拼了自己的老命也要護住吳家祖墳的地脈與風水,要煉鋼也不能不要祖宗了不是。
旁人都是畏懼鬼神妖魔因果報應之輩,迷信落后的劣根并未除盡,畏畏縮縮不敢造次,都害怕往這玄冥之地砍樹,怕驚擾了先人。還得是秦躍進這個徹底的無神論者領道,雄赳赳走在頭里給眾人壯膽。
沈定輝就在秦躍進身邊隨從著,不時偷眼瞥視秦支書的大義凜然的模樣,在支書的感召下,他猛然也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了,陡的心中無鬼無神,一臉的正氣無畏氣象,那步子歡得就要超過了秦躍進,整個人也就要走到秦躍進頭里去了。
兩個人的闊步被吳品良堵住了,身后的人們也跟著停下腳步。
只見吳品良一臉的慍色,也不說話,堵在路的當央,磨頭盯視著一個又一個風雨侵蝕過后的滄桑的墓碑,從左到右,那都是吳家的列祖列宗,心中情結萬千,非一朝一夕三言兩語所能描述貼切的。
秦躍進何其老練世故,早看出了苗頭,邁步上前,批評說道:“老吳頭,你這是做甚?你可別壞事,俺們時間寶貴!”
沈定輝也是一臉的不高興,他也跟進:“哎喲俺的個親娘嘞,俺就納了悶了,俺說你們老吳家怎么盡出這個事那個事的,沒哪樣是消停的,俺看哪,地主家庭的覺悟就是不行,還是需要繼續好好地改造!”
秦躍進說:“沈干事這個話講得一點沒錯!”
吳品良當時一聽這話就懵了,彷如曬蔫了的柳條與柳葉,無精打采泄了氣的皮球,慢慢耷拉低垂下了腦袋。當今戴上這頂高帽子也無所謂,頂多說你這個人自私沒有大公的品質,在那個年頭可不同,這頂高帽子可不能隨隨便便就戴上,那份量過于深重,一旦定性給戴上了,那么夠你消受的。他來前的一腔怒氣沒敢撒,路上想了太多的話頭本要發泄出來的,也硬生生咽回到肚里,不敢再硬碰硬說氣頭上話,來硬的壓根斗不過面前的秦支書與沈干事,隨便給上一頂高帽子就能把你打下去了,那樣只會把事情搞僵弄砸,于事無補。吳品良便哭喪個臉,兩個肩膀抽動著回頭正視秦躍進,哭著腔說:“秦支書,沈干事,這可是死人的地方哪,再怎么說法,死人的地方可動不得呀,萬一壞了風水,斷了地脈,再要驚了先人泉下清靜,咱吳村人都是要遭報應的,千萬動不得呀!”
秦躍進火了:“胡謅,盡是胡謅,簡直是一派胡言!老吳頭,別給你臉不要臉,光天化日的,你可別口沒遮攔妖言惑眾,都什么年代了,別跟俺講那些個玄乎的,如今講究的是無神論與共產主義,什么鬼神妖狐,什么風水地脈,什么因果報應……那些個統統都是封建迷信與老古的糟粕,統統都要在俺們的頭腦里擯棄掉,給扔出去。老吳頭,你可別耽誤俺……不是,應該是別耽誤俺們吳村所有人的大事,你可擔待不起!”
“秦支書,您瞧,多好的山頭,多好的良木,砍了多可惜……”
“嘿嘿——照你這么個說法,難道鋼沒煉成就不可惜啦?別說砍它幾棵大樹了,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要給大煉鋼鐵讓道,休要啰嗦了!”
“秦支書,這里自古就是先人安身之所,你們老秦家也有祖先在這里躺著哩,人可不能忘祖,可不能棄了孝道!”
“今天俺還非就不信那個邪了,要破了這里的玄冥之氣,這么些年了,俺倒要瞅瞅,到底能有啥報應,還能取了俺的命去?”
“秦支書,看來您非要這么做了,想要砍樹的話,到你自家祖墳邊上去砍,俺吳家祖墳這邊不讓砍,真要砍了,就先劈了俺這老不死的再說,否則休想!”吳品良說完扭頭跑開,死死抱住了一棵粗壯的老松樹的主枝干,磨頭往墓碑那里瞅,他瞅到了自己的父親,自己的祖父,自己的曾祖父的墓碑,碑文依稀斑駁,又該描紅了。
“來人,趕緊過來倆人,將這頑固不化的吳老頭給俺架走,越遠越好,別叫俺再見到,這不礙事么!”
身后立刻彈出來兩個年輕后生,沖上來一個拽胳膊,一個抱腿,使勁往一邊拖拉這個倔強的老頭,可吳品良也不知哪里冒出來的驚人力道,倆人硬沒拖動,仍抱在老松桿子上。秦躍進一直瞅著呢,倆人不敢懈怠,死命拖拉,吳品良已將十指扣進了樹皮之中,再疼也不松手,嘴里卻經不住哀嚎起來。
吳純耕夫婦兩個也已趕過來了,吳純耕忙不迭推開人群,瞧見這番情景,當時兩眼都紅了,扯住那兩個后生,依次拽到一邊,大聲責問:“你們這是做甚哩,俺爹一大把年紀了,胳膊腿腳不利索,再拉壞了俺爹,你們誰個負得起這個責任!”
倆后生一想也對,老頭一把年紀了,骨頭都是酥的軟的散的,哪里經得住這般拖拉拽頂,這才愣住,不知如何作為了。
秦躍進走來,拍著胸脯子說:“俺來負這個責!”
吳純耕滿臉委屈加無奈地說道:“秦支書,您這是……?”
“你來得正好,趕緊勸勸你家老爺子,叫他別在這里瞎胡鬧了,咱還有正事!”
“秦支書,俺爹如此作為也是情由可緣,這里是咱吳村也是吳家集眾多祖宗安寢的地方,這樣不太好吧?”
“純耕啊,俺不想多啰嗦了,你就給句準話吧,走還是不走,走,大家伙都好說,不走,俺還讓人拖走,你信是不信?工夫都給白白里耽擱了!”
“唉——秦支書啊秦支書,俺自己勸爹走,不消勞煩各位,你們千萬別再折騰老頭子了,他老人家架不住這么折騰的。”
“爹,俺們走吧,僵著也是沒用的,壓根說不通。”吳純耕來到吳品良面前,拉住了他的手臂,撫了一陣,細細查看有否被拉傷的跡象,很為難地說出這么一句話,他也瞅了瞅吳家列祖列宗的墓碑。
“要走你們走,要走也是他們那些人走,反正俺不走,這是咱老吳家的祖墳,老頭子俺今天就死在這里了!”
“爹,俺們還是走吧,純耕說得對,俺們別擱這里活受罪了,說一萬道一千,到底了還是沒啥用,圖啥哩,還是回吧,爹。”
兩個人苦苦勸說了老頭半天,吳品良神情恍惚地被二人拽走的。眼前眾人雙眼中放射出來的道道光芒讓他一陣陣的眩暈,天、地、人、樹、碑……都在圍著自己打轉轉,過去了又過來,過來了又過去,來回糊弄戲耍著老頭,鬧得他的腦袋也隨之來回搖晃;烏壓壓的人頭更讓他缺氧一般呼吸不暢,整個世界頓時那么的擁擠,那么的令人窒息,整個人隨之疲軟下來,這才被吳純耕二人兩邊扶著走的,否則還不定鬧到啥時候。
三人還沒下了坡子,就聽后頭吆喝聲以及砍伐之音傳過來了。
吳品良聽見背后的聲響,好比那一斧子一斧子的都砍在了他的心窩子上,他的心立馬就被搗碎了,突然回光返照似的起了亢奮,氣血直往腦門上涌動,繼而沒等他回首喊上兩嗓子,當時兩眼一黑,就暈過去了。
吳純耕扶住直挺挺倒下來的父親吳品良,急切地喚了幾聲“爹——爹——您醒醒!”,不見反應,忙又狠掐了幾記人中,還是不見反應,慌了神,給媳婦使個眼色,連忙弓腰背起爹,劉秀秀在后頭把著扶著,頭也不回往坡下走,往村里回。
“伐木工”們忙得焦頭爛額,砍著鋸著,揮汗如豆,一個個都好比剛從河溝里塘子里撈出來的一般,渾身濕透。頃刻間都成了大無畏的無神論者,也不再忌諱什么先人鬼神風水地脈了,在墳丘邊上,在墓碑邊上,只要是能當柴火燒的,照砍不誤,就差刨開墳包,取出里邊腐朽潮濕的棺材板了。
大肆砍伐持續著,沒幾天下來,好端端的一座青綠鳥鳴的山頭成了癩痢頭,光禿禿的,沒了以往的生氣。
一邊秦躍進又撓著頭:“還是不夠哩。”
他大聲喊道:“大家伙這里忙著,俺再去組織人手,到百雀嶺上去砍。”
每每輪到吳品良獨自值守小高爐的時候,往爐里添柴的手都是劇烈顫抖著的,哆哆嗦嗦拿起來,再哆哆嗦嗦塞進小高爐,這里邊很可能就有自家祖墳邊上砍來的,這哪里是在煉鋼,這分明是在親手燒著自家祖宗的尸骸。燒著燒著,一把老淚縱橫,擦也擦不凈,好像清明時候給祖先燒著紙錢和黃紙。
大煉鋼熱火朝天的那些日子里,絕大部分人受到了感召,紛紛投入進去,且不問是否出于自愿,熱火朝天的氣象是擺著的,人人見之。但也遭到過少部分人反對的聲音,鬧得最兇的也是扮了出頭鳥的這人差點給激進分子抑或是先進分子一并投擲進小高爐內作了煉鋼的引子,嚇得他當場尿了屙了一褲襠,臭氣熏天抖顫了半天,睜白了雙眼又瞅了半天的小高爐。這一事件起到了莫大的震懾作用,自此沒人再敢當面說出半個“不”字,一個個老實跟著秦躍進的步子走,跟著專心煉鋼了。
在秦躍進解決了劈柴的大問題之后不久,腿腳不便的他到百雀嶺上去慰問仍在那里辛苦伐木的同志們,半道上不巧踩空了腳,一條腿別進了石縫里,就聽咯吱一聲脆響,似乎比那棵老槐倒了時候還要響亮。不好,腿斷了無疑。還要湊巧的是,趕好就是他的那條有子彈的瘸腿,這回傷上加傷,這條腿鐵定是保不住了。經過集上骨科醫生的觀察與診治,需要植入假肢,集上根本沒這條件,治不了了,建議只能往縣里送。秦躍進躺在騾子車里往縣里大醫院送的時候,把吳村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務一一交待給了心腹沈定輝,叫他務必上心負責,不可懈怠,尤其是煉鋼的事情。
沈定輝堅定地點頭答應了秦支書,送出去老遠才回的吳村。
就在秦躍進離開吳村后的第二天,吳村又有兩個人砍樹劈柴時砍斷了手指頭;還有一個值守小高爐的時候迷糊睡著了,被一根引燃的木頭燙糊了手;一個娃娃在干涸的龍背河中間掏泥鰍時陷進了淤泥中……
吳品良逢人就叨叨上了:“怎么著,俺說怎么著,報應來了,報應來了,當初為啥就是不聽。看著吧,還得有事,咱吳村的風水果真壞了,地脈也斷了,整個吳家集都得受牽連,列祖列宗們排著隊地要來收拾咱們這些不肖子孫,咱就等著瞧吧,一定還有事……唉——造的什么孽啊!”
大旱的這年過去之后,由于到處砍伐樹木嚴重,山坡盡黃,蓄積不了水土,接連起了好幾年的洪水,如此這般的天災弄人,根子上還得算作人禍,由人而起,怪不得天,怪不得地。真被那吳品良言中了,破壞了祖宗風水,報應在后頭哩。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