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窗外的天空明凈如洗。

　　難得的周末，蘇凱南還是泡在了題海里。時間飛快，開學已經兩個月了，很快就要模塊考。他不能懂為什么霍書杰還能約趙卓桐外出。

　　手機里傳來一個信息，還是霍書杰的——

　　你來廣場嗎？正式向你介紹我的女朋友。

　　是趙卓桐吧。

　　心里居然有些混沌的情感慢慢滋長，說不清道不明，只覺得胸口更加地悶了。

　　蘇凱南深吸一口氣，直接把手機扔在了一邊，繼續伏案做題。但心里卻已經不能平靜下來了，滿腦子都是趙卓桐和霍書杰的影子。自己這是怎么了呢？模塊考逼近了，自己不能再被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困擾啊，可手上的筆就像凝在了空氣中，半天才在紙上寫了一個“解”字，卻再也無法往下寫了。

　　蘇凱南又拾起手機，回了一句。

　　好。

　　父母都不在，只剩下鐘點工在客廳里搞衛生。父母對蘇凱南的自覺已經形成了信任，所以蘇凱南很容易地就用一句借口混出了家門。

　　山地車在馬路上飛馳，到了廣場的時候，他已經氣喘吁吁了，不得不在停車棚穩定了自己的情緒才敢走出去。

　　廣場上的人不多，一眼就看到了身穿一件大紅色衛衣的趙卓桐和白色外套的霍書杰。

　　“你真的來啦，我還以為這種時候你只會埋頭苦干呢。”平時霍書杰約蘇凱南的成功率都很低，被各種諸如“我媽不讓”“考試快到了”“我的成績退步了不去了”的借口搪塞。現在真的應約了，卻又有些不習慣。

　　廣場邊的滑板場邊，霍書杰拿著兩塊滑板，在教趙卓桐滑滑板。蘇凱南只能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等待。霍書杰平日里練的滑板功夫全在這時候發揮作用了，趙卓桐明顯是個缺少方向感的人，跌跌撞撞不下百次，只能看著霍書杰嫻熟地從斜坡的一邊滑向另一邊。無論霍書杰怎么教，還是不能順利滑開一步。

　　“你怎么這么笨呀。”霍書杰也沒了耐心，索性自己自己抱著滑板走到隔壁的高難度區和一些同齡青年競技。

　　“真沒勁。”趙卓桐有點后悔浪費了和朋友逛街的機會，倒了幾趟地鐵來到這個廣場和所謂的新任男朋友學滑板了。她踢開滑板，徑自走到大樹下蘇凱南坐的地方。

　　“你叫蘇凱南？”趙卓桐從書包里拿出礦泉水瓶，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半。

　　“嗯。”蘇凱南無聊地翻著隨身帶來的一個小本子，上面簡要地摘抄了一些知識點和錯題，足以讓他消磨時間。

　　“果然是愛學習的書呆子啊——怎么不和霍書杰一起去滑滑板？”

　　“沒興趣。”蘇凱南抬頭看了一下趙卓桐，她累得滿頭大汗，兩頰發紅，可五官還是很精致。

　　“那你跟來干什么？”趙卓桐可笑地看了一眼眼前這個穿白襯衫的男生。

　　“只是不想窩在家里而已。”蘇凱南提起筆來繼續解著剛才的那道物理題。

　　“那和我聊會天好吧？”趙卓桐向蘇凱南那邊移動了一下。

　　“嗯。”

　　之后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都是些瑣碎的事情。可是蘇凱南卻慢慢放下了筆，和趙卓桐面對面地聊了起來。眼前的女生似乎也很可愛，聊到高興的時候兩人都會會心地笑起來，像是多年的朋友那樣有種奇妙的熟悉感。

　　“其實有個問題……”蘇凱南想了一下，還是開口了。

　　“嗯？”

　　“那天，我在理發店看見你。你這個時候就出來打工了嗎？”

　　“啊，這個啊……嗯。”趙卓桐盡量云淡風輕地笑著回答過去，心里卻像是猛然被錘了一下。

　　像你這樣衣食無憂的人，怎能懂我背后復雜的故事？

　　天邊夕陽西下。

　　霍書杰拿著滑板興沖沖地跑過來，他的臉比天邊的霞光還要紅。今天算是遇到對手了，雖然不是和趙卓桐一起，卻也覺得很高興。

　　趙卓桐之前的不愉快也在和蘇凱南聊天的過程中消失殆盡了。

　　蘇凱南看著漸黑的天色，心中一驚，出來居然已經一個下午了，回家的時候要怎么交代？拿出手機來看的時候，果然嚇出了一身冷汗，上面有幾十個未接電話。

　　父母應該是回家了，現在一定是發了瘋地找自己吧……

　　雖然心里是一萬個不愿意，可還是一咬牙，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電話很快就通了，那一頭是媽媽著急的聲音。

　　“凱南，你在哪里啊，怎么一下午不見人影，有沒有事？”

　　“我沒事……”

　　“那你趕快回家，不然有你好看！”媽媽的語氣陡然嚴肅，能清楚預見回家之后的慘狀。

　　蘇凱南掛了電話，臉色難看。

　　“你媽又催你回去了吧？”剛才那一邊的說話聲那么大，霍書杰站在旁邊都能聽見。

　　“嗯。你有時間也別耗在外面了，好好復習吧，小心要補考。”蘇凱南和另外兩人告別之后走向單車棚。

　　“我還沒試過掛科的好吧。”霍書杰背起書包也準備離開了。

　　“誒，蘇凱南，你的電話多少呢？”趙卓桐追上去一把拍過蘇凱南。

　　霍書杰站在原地，忽然意識到今天完全冷落了趙卓桐，現在人家已經和蘇凱南產生好感了，頓時覺得像有一盤煮滾的醋迎頭澆下來，又酸又燙。

　　蘇凱南留下電話之后就更加快步地走向單車棚了，趙卓桐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再一次有種熟悉感。

　　他的背影和記憶中的那個人那么相似，竟慢慢重疊在一起。

　　“喂，走吧。”霍書杰看著這樣的趙卓桐感到更加不爽了，僵硬地擠出了這一句話，抓過她的手向地鐵站走去。

　　6

　　晚上的風迎面吹來，很涼爽。蘇凱南卻無心停留，他以最快的速度蹬著腳蹬，希望能在完全黑下來之前趕回家。

　　站在家門口，竟不敢進去。遲疑了一下，才把鑰匙緩緩插進鑰匙孔。

　　還沒打開門，等候在家里的媽媽已經被迫不及待地來打開門了。

　　客廳里爸爸黑著臉抽煙，電視里播的節目一點也沒看進去。

　　媽媽把沒做飯，站在門口，在蘇凱南進屋后“砰“地一聲就把門狠狠關上了。

　　“都已經期中模塊考了你還死到哪里去！”媽媽拿出了平時在部隊的嚴肅語氣，眼里是抑制不住的憤怒。

　　“我只是去了圖書館。”蘇凱南不得不找出借口為自己開脫，不然后果會很慘。

　　“在家不能學習嗎？你帶了什么去圖書館啊？”媽媽還是厲聲質問著，因為很明顯的，蘇凱南的背包扁扁的一看就知道什么書都沒帶去。

　　“我……”

　　“你還會撒謊了。”爸爸也從沙發上騰地站起來，聲音雖比媽媽低沉得多，令人驚悚的程度卻一點不比媽媽少。

　　“我已經完成作業了，只是去圖書館和同學討論研究性學習小組的問題。”

　　媽媽盯著蘇凱南很久，語氣才緩了一點。

　　“也不是完全剝奪你的自由，只是這次模塊考你不能失敗，重點班的學生考得比普通班的學生還差像什么樣子。再說，你的身體不好，打這么多電話也不接你是要急死我們是吧？”

　　蘇凱南低著頭小聲地應了一聲，主動回到房間了。

　　“我要去打電話問他的班主任確定一下是不是有研究性學習小組這回事。”媽媽還是不放心，用手機撥通班主任的電話。

　　幸而最近班里的確在搞這樣的活動，蘇凱南蒙混著過關了，可心里還是緊張得不得了，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蘇凱南坐在書桌前，不停地揉著心臟的地方，以讓緊張導致的不適盡快消失。

　　地鐵站里。

　　霍書杰和趙卓桐告別之后，趙卓桐獨自擠進亮著白光的地鐵。周圍的人冷漠地坐著，多是低頭玩手機，或是看向窗外，或是倚在一邊睡覺。

　　趙卓桐找了一個座位坐下，抱著書包，回憶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中午。

　　那天的天空很亮，云很白，一切像童話里描述得那么風和日麗。

　　與其形成巨大反襯的，大概就是家里傳出的吵鬧聲吧。

　　趙卓桐坐在地板上，瑟瑟發抖地看著大人們爭吵得面紅耳赤，甚至大打出手。爸爸狠狠揪住媽媽的頭發，砰地一聲摔向一旁的電視柜。

　　“你個*子！在外頭多風光啊，我在家里好受嗎？以為自己混個錢就了不起了是吧，今天老子就打死你！”

　　爸爸一把抽起一旁的雞毛撣子，那曾是媽媽拿來教訓趙卓桐的武器，趙卓桐深知那玩意打下去有多疼。

　　啪——啪——啪。

　　爸爸使了全身的力氣抽打著媽媽，眼睛布滿了血絲，嘴角抽搐著，像一只發怒的豹子。“啊——你干什么——”媽媽疼得尖叫起來，縮著身子躲，滿屋子地跑。

　　忽然，一把水果刀映入媽媽眼里，媽媽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趁機奪了過來。

　　“你再過來我就殺了你！”媽媽被逼入絕境，雙手顫抖著握著刀子，直直對著爸爸的肚子。

　　爸爸顯然是在氣頭上，完全不顧媽媽的警告，向媽媽的脖子猛摔一棍子。

　　啪——

　　雞毛撣子的手把斷成兩截，媽媽的脖子上割出一條鮮紅的血痕。

　　而爸爸，忽然靜止在原地，隨后捂著肚子倒在了地上。

　　趙卓桐渾身一個冷顫，直抽冷氣。稚嫩的眼里嚇出了兩行淚水。

　　“爸爸……”趙卓桐看見一灘鮮血逐漸浸染了爸爸的POLO衫，然后在地上浸出一個鼓鼓的血泊。

　　之后的事很混亂，似乎有很多人聲，有警車的嗚嗚聲，有咔嚓咔嚓的照相聲。再后來，自己在醫院的太平間看見了爸爸，他死寂般地躺在停尸床上，臉色灰白僵滯，皮膚也硬得像石頭。

　　媽媽找了一個律師來為自己辯護，那個律師自己見過。很多個晚上，自己趴在房間窗口看著樓下等媽媽回家的時候，都能見到媽媽從這個律師的車里下來，然后和律師親一下再走。聽說這個律師很厲害，要花很多錢才能請他來打官司的。最后，媽媽以“自衛殺人”無罪釋放。

　　趙卓桐漠然地坐在聽眾席上，看著媽媽怎樣高興地解掉手銬，向律師甜甜一笑。

　　媽媽的再婚生活是幸福的，她為律師生下了一個弟弟。

　　但律師對趙卓桐相當不滿意，他總是冷眼看著這個不足十歲的小女孩，無論什么方面，都偏袒于弟弟。媽媽無意再去回首以前，更覺得趙卓桐礙眼，加上她不愿失去現有的一切，于是，她在趙卓桐十歲生日那天，送到了另一個城市的外婆家。

　　外婆是個善良的人，但身體不好，和趙卓桐住在一起的時候已經是眼瞎耳聾了。所以說，一直是趙卓桐照顧外婆，而并不是媽媽口里的“外婆好好照看小桐”。

　　自己的學習因為家務事而一落千丈，漸漸淪為班里的下層生。成績是件很可怕的事，沒有了它，老師不會喜歡自己，同學不會接近自己，連自己，都開始看不起自己。

　　一路磕磕碰碰地學著，年級越高，需要的學習時間越多。而同時，外婆也越老了，各種的病痛同時涌上，讓趙卓桐不能離開半步。

　　直至去年，外婆離開了人世。隔了這么多年，自己竟又見到了親生母親。已不是記憶中那個身材纖細，穿著普通工作衫，綁著馬尾的形象。一身的名牌，頭發燙得卷卷的，臉上還有淡妝，與其說是辦理后事，更像是去赴宴。只是，媽媽并不愿久留，草草辦好喪事后就離開了，連和她握著手聊聊近況都嫌麻煩。她才知道，這些年自己在媽媽心中的地位已經洗刷干凈了。

　　陷入了回憶的深處，地鐵到站的聲音都沒傳到耳里，幸好及時反應過來。趙卓桐心急火燎地趁著玻璃門還沒關馬上下車，到走到另一個站臺等另一條線路的地鐵。

　　好吧，現在有一段時間等的了。趙卓桐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又開始百無聊賴地神游。

　　其實霍書杰這個人怎么樣？

　　自從因為董常的事認識了他之后，他表現得很殷勤。自己不傻，完全猜出了他的心思，也就先答應著做他的女朋友。真正的感覺好像又不多，只是覺得眼前的男生眉眼好看，身材修長，又能說得兩句，留在身邊沒什么不好。

　　相反，自己對蘇凱南卻有那么一種隱晦的，莫名的熟悉感。

　　父母還在一起的時候，自己每個暑假都會去奶奶家玩。奶奶家附近有個很大的樹林，種的都是楓樹和銀杏樹，到了秋天，就是漫天的金黃，煞是好看。

　　第一次見到他，就是在那里。

　　他長得就像童話中的王子，五官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目光。他正俯著身子在撿樹葉，自己就那么情不自禁地走向了他。

　　他轉過身來看自己眼神澄澈得那么美好，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你在干什么？”想了半天，她用了自以為最自然的語氣問。話一出口，就懊悔得不得了，這算哪門子搭訕嘛？

　　他倒是沒有什么介意，舉著手里金黃的葉片，唇間發出好聽的聲音：“我想做一冊標本。”

　　“我也會做啊，我有好多標本呢，你要來看嗎？”自己忽然想起了奶奶曾是國家環境部門的科研人員，平時家里的大書柜里存放了一些小心裱起的珍貴樹葉標本。若是能拿這個討好他，說不定兩人就可以成為所謂的好朋友。

　　“真的？”男孩有些興奮，可望了望不遠處的媽媽和弟弟，臉色又灰下來。

　　“怎么了？”小小的自己竟產生了一種莫名的緊張。

　　“我很快就要走了，下次我會再來。”

　　男孩的這一句話無疑給女孩的心大大地潑了一瓢冷水，女孩站在原地，呆著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才擠出一個笑。

　　“好啊。我每個暑假都到這兒來。”女孩說完就離開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女孩都要忘掉那個男孩了。直至那個暑假，一切卻發生了她一直不敢想象的改變。

　　門前的玻璃門忽然打開了。趙卓桐才意識到自己差點又要掉進回憶里而錯過地鐵，于是匆匆上車，沒再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