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父親
孩子是兩個男孩,大的十歲,上小學三年級;小的八歲,上二年級。兩個孩子正在廚房里替他們的母親做午飯。他們的廚房是一間用磚坯壘起來的十分狹窄、低矮的茅草小屋。此刻,一團團濃煙從唯一的出口,敞著的門洞里涌出來,嗆著風,打著旋,徘徊著,又轉回屋里,小屋被嗆人的滾滾濃煙彌漫著。站在鍋臺前的大孩子嗆得咳嗽出一臉的眼淚,跪在地上燒火的小孩子正撅著屁股吹火。兩個孩子都光著上身,下身穿著他們母親親手縫制的褐色短褲衩。兩個孩子的身上、臉上都布滿了汗水和灰漬。
大孩子揉著眼睛說,你看你,笨蛋,連個火都燒不著。
小孩子一邊揉著眼睛一邊不服氣地說,不賴我,賴柴禾濕。
大孩子吼道,笨蛋,還犟,面條都爛成糊糊了!大孩子吼著,貓著腰蹲下來把小孩推一邊去了,他自己跪下來對著鍋底撲撲地吹。
風箱兩天前壞了,他們的母親還沒來得及修。鍋底下被小孩子塞滿了潮濕的、夾生的玉米秸,里面已經沒有多少火星了。大孩子劃著一根火柴扔進去,火柴的光焰立刻被奔騰而出的滾滾濃煙撲滅了。大孩子一連劃了好幾根,總算把鍋底下的玉米秸點燃了。轟的一聲,歡快的火焰噴發出來了。大孩子如釋重負地出了一口氣。
今天,孩子替他們的母親做了涼面條。濕柴禾耽誤了一些時間,但涼面條還是做成了。它們已經被盛在碗里放在桌上了。脆綠的黃瓜絲,鮮紅的西紅柿丁,大蒜的辛辣,醋的清香,在這個炎熱的中午,它們調抖均勻,色澤艷麗如鮮花一樣誘人地綻放著。真香呵,真讒人呵。
一個女人推著三輪車急三火四地往家趕。不行了,得回去了,再晚就耽誤孩子下午上學了。上午生意不錯,推了十來個人,掙了足足二十塊呢。明天,明天差不多就能把孩子的學費湊齊了。女人身上的衣服濕透了,短袖碎花的確涼上衣貼在身上,后背是骨骼嶙峋的樣子,前胸也沒有應有的隆起。女人的臉色是風吹日曬的銅黑色,臉部輪廓也顯得骨感強了些,但這個三十五歲的女人看上去精神還不錯,尤其是在今天,一上午掙了足足二十塊的情況下。往常,掙這個數,要整整一天時間才能行。
看見媽媽回來大孩子趕緊去壓水井上壓了一盆涼水端過來,小孩子已經有些迫不及待了。媽媽一邊洗臉一邊催促兒子說,快吃飯,別晚了上學。小孩子端起面條真是狼吞虎咽了,三口兩口,一大碗面條就沒了,大孩子也在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面條了,媽媽端起面條說,給你們說過多少回了,做好飯先吃別等我,咋不聽?晚了上學看老師不罰你們站。大孩子吃面條的速度慢下來了,大孩子上午已經被罰過站了。不過不是因為上學去的晚,是因為學費沒交上。老師說,叫你的家長來。這話老師已經說了很多遍了,大孩子回家沒對媽媽說。媽媽每天都說明天就能把學費湊齊了,可過了好幾個明天,媽媽還是沒把學費湊起來。老師就沖他發火了。老師說,交不上學費叫不來家長你就別來上學了。大孩子真的不想上學了,大孩子看著停放在院子里的手推三輪車出了神。三輪車他能推動的,他推著弟弟在村里轉過的。吃過飯大孩子就有些磨磨蹭蹭了。他對小孩子說,你先走,別等我。小孩子巴不得這句話,他一溜煙地跑走了。小孩子不喜歡大孩子。大孩子老訓他亂花錢,還檢查他的作業,有時候還對他動拳頭。小孩子常常說,等我長大了非狠狠揍你一頓不可,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媽媽看出大孩子的磨磨蹭蹭了。媽媽催促著大孩子說,不用你刷碗,快上學去;不用你喂豬,快上學去;不用你飲羊,快上學去。大孩子在院子里忙了這樣忙那樣,小聲答應著,就是不肯出家門。所有的活計都忙完了,大孩子終于低下頭說,我不上學了。女人覺得渾身的血液一下子沖上了腦門子,她揚手就給了兒子一巴掌。再說這不爭氣的話看我不揍扁你!女人的拳頭、巴掌雨點一樣落在大孩子的頭上和身上。大孩子抱著頭,咬著牙,沒有躲,也沒有哭,大孩子說,我幫你去推三輪車。
立秋加一伏呢,初秋的太陽仍然火辣辣的,照得人晃眼,照得人倦得沒一絲精神。女人坐在明晃晃的院子里,喘息著,淚水無聲無息地流淌著。大孩子站在媽媽面前有些手足無措了。媽媽哭過之后對著兒子說,老師又要學費了?大孩子點了點頭。媽媽說,你跟老師說,明天,明天咱一定把學費交上,讓老師再寬限一天。大孩子低著頭搓著腳丫沒吱聲,媽媽又說,要不媽媽跟你一塊去跟你老師說?大孩子依然低著頭搓著腳丫沒吱聲,大孩子的幾個腳趾頭已經被搓出的泥土埋住了,腳趾頭在松軟的泥土里一拱一拱的,大孩子一時間想起了從地下鉆洞爬出來的知了猴。他記起小時候有一次跟爸爸一起捉知了猴,爸爸把挖出的泥土埋在他的腳丫上,他的腳趾頭就是這么一拱一拱的,拱得大呼小叫的,興高采烈的。泥土涼陰陰的,埋在腳上很舒服,大孩子似乎忘了他在干什么了,他對這小小的不經意的游戲有點樂此不彼了。女人的目光在明晃晃的院子里游離著,最后在墻角的一棵棗樹上定住了。
棗樹已經有碗口粗了,上面掛滿了棗子。棗是脆棗,已經長成個了,大部分還青著。再過五六天就好了,再過五六天就到七月十五了,七月十五棗紅圈,就差這么五六天,可惜了,少賣不少錢呢。女人這么想著已經從地上站起來了,她的目光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圈看到了那根竹桿,竹桿細細長長的,女人把竹桿拿在手里向棗樹走過去。
棗樹在院子的東南角,棗樹的一部分枝杈已經伸過隔壁伸到孩子爺爺、奶奶的院子里去了。女人掄起竹桿,嘩啦啦,青青的棗子落了一地,大孩子把棗子一顆顆小心地撿起來,高高興興地放在一只花藍子里。女人說,嘗嘗吧,又脆又甜呢。大孩子撿了一顆小的放在嘴里小心地咀嚼著,女人也從地上撿了一顆又青又小的放在嘴里咀嚼著。這時候,孩子的奶奶出現了。孩子的奶奶在屋里看電視,看的是豫劇《打金枝》,聲音放得老大老大的,女人和孩子在這邊院子里都聽見了,可孩子的奶奶還是聽到外面嘩啦啦棗子的落地聲,奶奶一個跳躍從墻頭那邊跳過來了。墻是土墻,奶奶只有六十歲,墻頭只有半米高,還破爛著,缺損著,所以奶奶很容易很飛快地從墻頭上躥過來了。奶奶奪下了女人手中的竹桿,踢翻了地上盛著棗子的花藍子。奶奶破口大罵,饞×,不要臉,敗家子,喪門星。女人漲紅了臉,手足無措地站著,女人嚅嚅著說,孩子要交學費哩。奶奶不聽女人嘟嚕什么,她一直在高聲地叫罵著,不要臉的賤貨,不要臉的喪門星,逼得俺兒有家不能回,逼得俺家破人亡。奶奶叫罵著,順手抄起一截木棍子朝著女人打過來,木棍子追著女人在院子里轉。女人被打棗的竹桿拌倒了。木棍在女人身上飛舞著,女人抱著頭,在地上打著滾,女人尖厲地嚎哭著,打吧,打死我也不離開這個家,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爹。打吧,打死我也不離開這個家,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爹。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爹。
陽光火辣辣地晃眼。孩子跪在地上看著他心愛的那只花籃子,花籃子是媽媽親手用紅柳條、白柳條給他編成的,已經被奶奶用木棍打扁了,花籃子扁扁歪歪地躺在地上,一地的棗子都被碾碎了。孩子完全被剛才的情景嚇傻了。孩子記得他剛才也拿起一把鐵锨準備幫媽媽,可他揚了揚鐵锨沒下得了手。孩子記起小時候爺爺、奶奶疼他的事。晚上奶奶把他摟在懷里講故事,給他買甜死人的糖豆吃。孩子不明白后來為什么奶奶不疼他們了,奶奶還老是罵媽媽,打媽媽,趕媽媽走,奶奶趕媽媽到哪里去呢?這里不是媽媽的家嗎?這里不是他們的家嗎?女人躺在地上,她的頭發凌亂,衣衫不整,女人臉上有兩處烏青著,嘴角滲著嫣紅的血。女人有氣無力地卻是一字一頓地說,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爹,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爹。
而此刻,孩子的爹,孩子的父親,正在五百里之外省城的一家小餐館里過著有滋有味的老板生活。餐館生意不錯,孩子的爹正翹著二郎腿,躺在沙發里看電視豫劇《打金枝》,孩子的爹還搖頭晃腦地跟著拖長腔,他的身邊,有一個女人,一個孩子。
三年前,孩子的爹回來過一次,帶著一個年輕的女人,一個兩歲左右的孩子。孩子的爹說,我們離婚,你還可以住這里,你可以離婚不離家。女人說,你休想,我不離婚,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爹。
五年前,孩子的爹離家出走。那時候,大孩子五歲,小孩子三歲。很多人很多次勸女人離婚,勸女人改嫁,女人一直很堅決地說,我不離婚,我不改嫁,我不能讓孩子沒有親爹,我不能讓孩子跟著繼父過一輩子。
女人清楚地記得,在她五歲時,母親改嫁給一個男人,從此,她惡夢般的日子就開始了。那個被稱作繼父的男人,用煙灰頭燙她,用腳揣她,在她十三歲時,糟踏了她。
女人說,一遍遍地說,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爹,我不能讓孩子沒有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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