線長愧疚地說道,“廠里這批貨出了些問題。節前是開不出工資來了。廠里領導研究決定……”
線長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憤怒的工人打斷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站起來義憤填膺地說,“去他媽的領導決定!領導咋的就決定不給工資!咋就不能決定給漲錢!我們要工資!要工資!”在這只領頭羊的帶領下,其他人也紛紛抗議,最后大伙兒有秩序地喊著,“工資!工資!工資!”機器的轟鳴被氣憤的叫喊壓下去,現場成為了一片工人討薪維權的海洋。
線長畢竟深富斗爭經驗,她居然從口袋里面掏出了一個小小的擴音器,拿到嘴邊不慌不忙地說,“領導決定!給每個人一百塊錢過節費!數量有限,先到先得!”線長盛氣凌人的聲音輕易就蓋住了人們的呼喊聲,然后她一馬當先地站到了桌子上,像個女英雄一樣從兜里掏出一沓子一百元來,高高地舉過頭頂,鏗鏘有力地說,“要領錢的過來排隊,晚來的沒有!”
工人們愣住了,他們沒想到領導研究出來這么個損招兒。全場靜默了半分鐘,忽然間原本團結一致的討薪隊伍分化了,有人帶頭顛顛地跑到線長面前,線長微笑著遞給他一百元,然后掛著鄙夷的微笑望著后面陸續排隊過來的人們。
令人難堪的局面出現了,人們開始你爭我搶,后面的人生怕自己領不到錢,拼命要往前擠,甚至有幾個人為了搶先而發生了爭執。線長洋洋得意地看著手下的這幫人,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暢爽。
蘋果站在隊伍里面,周身彌漫著難言的屈辱。那一沓子粉嫩嫩的百元大鈔,就像是一塊血淋淋的豬肉,吸引著饑餓的人們像跳梁小丑一樣奮勇爭先。她看出了這一招是工廠在使壞,他們成功地利用了人性的弱點,用一點小錢把工人耍的團團轉。他們得逞了,只用了一點小伎倆,就瓦解了人們同仇敵愾的悲憤情緒,將一直對外的炮口轉為捍衛自身權益的小刀。蘋果本不想領這錢,這讓她覺得太屈辱;可是轉念一想,假如,假如真的像線長所說,晚去了領不到了怎么辦?生活啊,你把人逼的尊嚴掃地,無地自容,在生存都成了問題的情況下,要顏面又有何用?
蘋果流著屈辱的眼淚,從得意洋洋的線長手里接過那一百塊錢,傾頹地走了出去。
大街上擺攤的熱熱鬧鬧,賣年貨的人哈著氣蹲在街邊等著年前最后的生意,但過往的人卻比平日里少了很多,想來應該是大多數打工者都回家了的緣故。東水牛村周圍算是保定的外來人口聚集地,來自保定地區下轄十幾個縣城的打工者齊刷刷的寄居于此。蘋果當時陰差陽錯的找到這里,想來也是一種莫名其妙的緣分。不過話說回來,即便蘋果當時坐車到了別的地方,也早晚會回到東水牛村的懷抱。無論何時,低廉的價格對于進城的打工者來說,都是一股巨大的磁場,無論你來自哪里家在何處,總會被它強大的向心力牢牢地抓緊,將四面八方的人統統束縛在它的周圍。
蘋果失魂落魄地走回出租屋,明天就過年了,院里的人走的都差不多了,院子里一派難得的清凈。楊樹和杏花一家子早在上周就走了,畢竟是自己開的買賣,想關門就關門,“大不了少掙幾個錢唄,光指著掙錢,那還有個完?”楊樹得意洋洋地瞇著小眼睛說。老劉他們幾個開摩的的,也在前兩天陸陸續續地回家了,連房東一家也回望都縣的老家過年了,只剩下蘋果,因為要等工廠放假,所以落在了后面。不過,柱子和另外一個小伙子還沒走,聽說他倆有個同村的老鄉是跑大客的,兩人便打算坐著臘月30上午的最后一趟大客回去,這兩天還堅持開著摩的,奮戰在工作崗位上。
時間剛到下午,柱子和那個小伙子還沒回來,院子里只有蘋果一個人,突如其來的安靜讓她的心里更加空落落。蘋果苦澀地望著外面灰藍的天空,發了好大一會兒呆,然后慢慢地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床上放著她這兩天給家里人置辦的東西,這幾天她已經看了摸了不知道多少回,昨天晚上睡覺前特意疊的整整齊齊,用玻璃絲帶子束好了,規規矩矩地裝在了剛買的大蛇皮袋里。在給李海亮買的那雙回力鞋里面,塞著蘋果目前的全部家當——五百塊錢,這是她琢磨了好久才想出來的安全保險的辦法。她本以為今天會再添一筆五百塊的進賬,她就把這筆錢再塞入李海鵬的那雙回力鞋里,這樣分散著裝,更安全更放心。可是她只拿回了一張鈔票,看來分散不分散,似乎都沒有意義了。
蘋果苦笑笑,渾身癱軟地坐在了床上,隨意地把鞋踢開,便沉沉地倒在了被子里。她本來決定一放假就拎著東西去車站,還設想著今天晚上或許就能到家,先要舒服地睡上一大覺,然后明天起來去集上喝一碗老豆腐。但是現在她不著急了,因為她決定了,不回家過年了。
蘋果閉上眼睛,蜷縮在被子里。沒放熱水玻璃瓶的被窩冷的讓人伸不開腿,但她寧可這樣冰著,也不愿燒一壺熱水,來暖和一下冰涼的手腳,讓自己把四肢舒展開。她無助地想著,如果自己死在這間屋子里,是不是要等到過年后才有人發現呢?除了這幾個熟人,還會有人知道她是誰嗎?除了爹娘,還會有人為她哭嗎?除了她到過的有限的幾個地方,這世界上還會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嗎?
蘋果無聲地哭著,眼淚順著臉頰流到了脖子里,又淌到了褥子上,像是一條冰涼涼的小蛇,彎彎繞繞地在被窩里順著她的身體蔓延開來。
她反反復復地摸著床邊蛇皮袋里的東西,那里有買給李大奎的兩條煙,王芬芳的棉坎肩,給小娃娃的幾套小衣褲,給兩個哥哥買的白球鞋,球鞋里藏著五百塊錢,那是大個兒給她的一千塊錢里剩下的五百塊錢,這五百塊是她繼續活下去的根本,她已經發誓,無論今后有多困難,都不會打它的主意,因為如果動了它,自己可能就在城里活不下去了……蘋果一面哭一面念叨著,爹,娘,對不起,我實在是沒臉回家了,等我掙了錢再回家過年吧……
她一邊哭一邊喃喃自語,淚水肆意地流出來,用手擦也擦不凈。不知不覺中她居然睡著了,睡夢中還委屈的哭個不停,身體一抽一抽,像一只蠶蛹,在被子里慢慢地蠕動。
等到蘋果醒來時外面已經漆黑一片,臉頰被眼淚浸的干干的疼,借著不知道哪里的一束慘淡的燈光,她掙扎著看了眼手表,發現已經是晚上九點。
蘋果覺得頭暈暈沉沉,她試圖爬起來,卻發現只要一動,腦袋就哐啷哐啷的響,仿佛熟透了的西瓜,皮兒和瓤兒分離了一樣。她徒勞的掙扎了幾下,發現胳膊也是酸軟無力,于是繼續軟軟地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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