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茅山步行回閘口要兩小時,只有一條機耕路,無班車,沿途能見的只是一兩臺拖拉機在跑運輸。云霧庵走了三里路,前頭一條山間小道橫走出一個姑娘,高挑個,烏發盤頂,那走路的姿勢就像韋蓮娜。看得出這是一個城里姑娘。云霧庵有心結伴而行,就趕上她。而她卻站住讓道,那一雙藍得深潭般的大眼盯了他一下,見他不往前走,她一噘嘴巴盯他一眼就走。他緊跟著她,她不時后望,似乎他會一下子撲上來,那害怕的樣兒叫他開心,他偷偷地笑了。不一會兒身后開過來一臺拖拉機,他和她站一邊讓道。
“上車,”司機喊。
云霧庵認出來了,司機是小茅山村長的弟弟。他爬上拖拉機,向姑娘伸手要捎上她,而她猶猶豫豫走了幾步又跑了過來,兩手剛巧搭上拖拉機墻扳,拖拉機就開了。
“慢!”云霧庵一聲喊,抓住了這姑娘一只胳膊就拽了她上來,可拖拉機這當兒一個急剎停,慣性沖力叫他一退,姑娘卻一個前撲伏,就倒向了他懷里。拖拉機又開了,姑娘臉一紅,抓住墻板要站一邊去,而云霧庵卻死摟住她怕她跌倒,因為適逢一個陡坡。這些均發生在一瞬間的事兒。姑娘惱得眼睛噴火,云霧庵卻笑了。他放開她,她把頭扭向一邊。“淫笑,色狼,”她心里說。
一路無話,素不相識之人,又有這么一段插曲,就顯得幾分尷尬。
拖拉機行了十多里,姑娘喊:“請停一下,”于是,拖拉機停住,她“謝了”一句司機,下了拖拉機,頭也不回走了。
云霧庵這才松了一口氣。
……
傍晚,云霧庵安頓好了旅館后,到街上溜達了一圈,就去閘口酒樓就餐。他上樓在一個雅靜角落就座,叫服務員點了一菜一湯,于是就等。突然他發現,在左邊屏風里有一個熟悉的背影。他走過去一瞧,正巧是下午同坐拖拉機的姑娘,在和兩個五大三粗的年輕人一起喝酒。高個頭寬額頭;矮個兒酒糟鼻子,他們在說什么笑話,酒糟鼻子一個噴嚏,那酒菜什物濺了出來。那姑娘忙拿餐巾紙揩拭,一扭頭,愣了。她發現了云霧庵又在對她淫笑呢,她站了起來。這時酒糟鼻子,寬額頭倆見有異常情況也站起。那姑娘一努嘴一瞇眼,倆年輕人便走出屏風。酒糟鼻子的臉上居然還掛著笑。云霧庵正不知說什么好,酒糟鼻子一轉身將他攔腰抱住,寬額頭掄起粗壯的胳膊,揮拳結結實實揍了他幾拳又打了他一耳光。一切來得那么突然,云霧庵蒙了,只聽那姑娘大聲喊:“行啦!”
于是,倆人放開他進了屏風。“你還不走,”姑娘瞅著他得意地笑了笑。
“憑什么打人?”云霧庵裝作好火,對著姑娘一伙大聲質問。打人,他在部隊練的是捕俘拳,進公安后也曾當過兩個多月的特警教官,還真算是有些拳腳功夫的人,第一拳沒防備吃了一點虧,后幾拳打來,他氣罩胸部并未傷著他什么。現在他就想氣一氣這個得意洋洋的姑娘,于是兩眼色迷迷地凝視著她的胸部,還古怪地朝她笑了笑。
“你明白為什么要教訓你,”姑娘似乎理虧,不愿多待,說。“我們走。”姑娘轉身就走,那酒糟鼻子和寬額頭緊跟著她。云霧庵看她那柔軟的腰肢一走一扭的樣兒,分明就是一個韋蓮娜。
此刻,韋蓮娜,當初那個他最不喜歡的姑娘,現在卻那么深深地刻在自己的心里。媽的,她那個同學周森林……我拿什么同周森林爭呢。人家大學生又年輕,還有,也許家庭背景也不一般呢。云霧庵心里說:你省省吧,云霧庵,你這顆心被牟大妮傷了,再也經不起被人撒一把鹽了,別對韋蓮娜想入非非。但又一想,真不談朋友又怎么辦呢,再晃晃,過一年就二十八歲了,二十八歲必須結婚,這是母親給他最后的底線。上上個月回鄉下,母親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你侄兒都三歲了,你要再找不到一個城里媳婦,我就托人給你找一個鄉下姑娘結婚好了。”
父親早亡,母親老了,他不能有違母親的心愿。
……
午夜,星月當空,蛙聲咚咚,此起彼伏,遠處還傳來一陣陣犬吠聲。在閘口東端三華里處的一個小碼頭,這時有人在一上坡處舉起了火把,晃了三下,放下舉起,又晃了三下。火光下可以看到舉火把的人是寬額頭,他身側的兩個人卻是酒糟鼻子和那姑娘。
小碼頭對面是江心處,一片三四華里方圓的沙洲。那姑娘遙望對面沙洲的動靜。約一刻鐘,江面上撐過來一條小船,漸漸地傳來船槳擊水聲。
“是大輝,”那姑娘對寬額頭說,就下坡去。寬額頭酒糟鼻子跟著。她說:“把火把丟到江里去吧。”
小船緩緩靠岸。這是一條農家機帆船,可運輸可捕撈,一條船可以是一家人。“嘿,大姐上船,”搖槳者操一副嘶啞的嗓子喊。
“鴨公,咋又出來了?”那姑娘說。
“大姐,好狠心,叫我坐一輩子牢不成?”鴨公說。寬額頭酒糟鼻子上船,拉了那姑娘一把。鴨公才要搖槳開船,蓬倉里走出一人來,叱喝:“這倆小子上來干啥?”
“大輝怎么了?”那姑娘說。“他倆是我表弟,你就是做了萬件見不得人的事,他倆也壞不了你的好事。”
這叫大輝的人不吭了。他一臉的橫肉,右臉頰有一道疤痕。“和尚換鴨公搖槳,”那姑娘對寬額頭說,又向大輝:“就進那么一點點布匹,這船怎么不裝貨?”
“拉弟,進倉吧,”大輝得意又討好那姑娘說。一攬她的腰肢進蓬倉,一看擺放著六捆尼子布匹,驚得這叫拉弟的姑娘一愣愣的。
“給,進貨款,”大輝掏出一札錢推給拉弟。拉弟接了錢說:“那個單位肯賒這么多的料子布?”
“我叔叔岳父的弟弟的三野公司,”鴨公在一旁幫腔說。“不夠還可以去拿一批來。”
拉弟不吱聲了,但心里有些質疑。
“是這么說的,不過要結賬這一批布匹的款項,”大輝一邊講假話,替鴨公打圓場騙拉弟說。于是,拉弟相信,笑了,說:“鴨公,你這個牢脈子,還有這么一個好親戚,不錯。”她忙抽出幾張錢給鴨公,說:“獎你的,哎,他是誰?”拉弟這才注意到蓬倉里還躺著一個人呢。
“他是小朱,叫二虎,我以前的牢友,”大輝說。
拉弟又不吱聲了。大輝為了她,砍了那個調戲她的游泳場教練一刀,被判罪坐牢一年,所幸那教練沒死沒殘廢,不然的話,還不知道要怎么重判他魯大輝呢。總之,他為了她,牢房坐了,工作沒了,未婚妻又跟人跑了,那為她仗義的一刀,改變了他的一生。
魯大輝是不幸的。可拉弟也好不了哪兒去。周圍人都說,什么教練調戲她,還不是她不自重?那多學游泳的女孩子就沒有什么事。還有人說,這女孩子邪乎,與大輝沒那檔子事兒,大輝能為她去殺人?
于是,她再不是從前的那個好姑娘了。禍不單行,半年后,愛她的養母死了,養父不到兩個月又娶了一個鄉下的年輕寡婦,還帶來一雙兒女。她就成了多余的人。當時興停薪留職,她留職去了鄉下找她的親生父母。生父說,是在她母親死后才把不滿三歲的她送人的。父親說他為自己沒盡父親的責任而內疚,如今他老了,也沒有什么東西給女兒補償,就送她一條農家機帆船。她覺得父親在說她的身世時,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算了,過去的就過去了。她管這條船叫做《湖里駒》,或賣或租由她處理。起初她把《湖里駒》租給別人,大輝出獄后,她就將這機帆船給大輝跑運輸謀生活。
《湖里駒》已到了湖岔口,月亮躲藏在云層里,啟明星卻賊亮。拉弟抬頭看看天色,說:“大輝,你們三人可以走了,明天下午兩點,老地方,我請客。”
魯大輝早就視拉弟為女朋友,而拉弟……他不能往下想。對拉弟來軟的,她不吃那一套,既不拒他千里又不近距離接觸;他想對她來硬的,讓其“生米煮成熟飯”由不得她不做他的女朋友,可她就好像是早看穿了他的陰謀似的,她身邊竟多出了兩個叫什么表弟的來了。他一看到她身邊的寬額頭酒糟鼻子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他心里就討厭,就發怵。
這倆人何許人也,打聽道上的人,都說這倆個人,不是人,是倆個不怕死的混家伙。俗話說,拳師怕蠻力,蠻力就怕不怕死的。
今夜,大輝雖然再怎么不情愿離開拉弟,卻也只好帶著鴨公和二虎離開《湖里駒》上岸去了。
云霧庵去了一趟閘口派出所,通報了呢子布匹被盜案以及作案嫌疑人的情況,可派出所還沒有信息說明來了朱二虎這么一個人。閘口地區雖不及城區復雜,但地處偏僻,村落眾多,村與村要么依山要么傍水,七彎八港岔的,加上外來人員多,要找朱二虎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派出所人手少事多,也只好給了一個聯防隊員帶他各處轉一圈兒。這個聯防隊員也曾是地面上混的,對**上的情況了解不亞于一個警察。這個聯防隊員說不想讓云霧庵那么辛苦,他叫從前的“兄弟”們四處打探一下朱二虎,一有情況立即報告就行了。實際上他想說,這類事兒云霧庵跟著,他還不好打聽呢。對于這一點云霧庵明白,他只能等。人一旦停下來就乏力,云霧庵在床上躺一會兒,可是他卻睡過去了。一覺醒來已是下午兩點多了,肚子在咕咕叫,想一想沒吃中飯就去閘口酒樓。就在他上樓的一剎那,他突然想起昨天打他的姑娘也許就在樓上,他笑了,自嘲說怎么會呢,這已經過了吃中飯的時間她咋會在樓上?
他才上樓,一個瘦瘦的年輕人捂著臉從西屏風跑出來,一個臉上有道疤的壯漢緊跟其后,只幾步上來拖住那年輕人。“二虎,怎么了?”壯漢說,一張滿臉橫肉的臉烏著。二虎不吱聲,云霧庵驚訝,若是那個朱二虎就好了。他后悔來時太過倉促,怎么也該弄一張朱二虎的照片。
“回去,看誰吃了豹子膽,”那壯漢說,拖二虎回西屏風。云霧庵看到這二虎鼻子上有血跡。
西屏風,面對門口而坐的是一位女郎,披肩發,正是云霧庵想見到的姑娘——拉弟。
“為什么?”壯漢拉二虎立在一旁質問拉弟,那臉上的一道疤一顫顫的。
“魯大輝,又怎么了?”拉弟說,她直盯著他的疤子,眼皮也不眨一下。“你問你的二虎好兄弟,他死盯著我哪兒個地方看,不該教訓一下,那他下次還不更放肆?”
“還不快賠不是,”魯大輝大怒一腳踢在二虎的屁股上,他的女人二虎也敢不敬真是找死。二虎就勢彎身一鞠:“對不起。”拉弟此刻遞一張餐巾紙給二虎揩拭鼻血,也表示原諒了二虎,當然也給了大輝的面子。大輝氣也消了,用他的話說,出來混,兩個字,一個是“義”一個是“和”。好了,大家喝酒。拉弟今日下身著牛仔褲,上穿湖水色襯衫,一只袖子長一只袖子短,穿在她身上就顯得十二分的俏皮。襯衫領口低開處露出乳溝,顯得很是前衛。此刻她羞紅了臉,她看見了門口的云霧庵正陰著臉掃視著她,最后目光停在胸脯處就不挪目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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