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軍人耿 瘸 子

　　軍人耿瘸子

　　父親的小賣鋪是村里人聚集的人場，早飯午飯，不論多早多晚都有人端著飯碗夾著饃，蹲在父親的小賣鋪門口，津津有味地啦呱，啦村子里的新聞，也落道聽途說的社會新聞。見了面，照例是問一句“啥飯”或者“吃了沒？”瘸子來的時候，不端飯不夾饃，瘸子是在家吃過飯一瘸一拐走進人場的。遠遠地，大家問他的一句話照例是“瘸子,夜里你老婆子跟你睡沒?”問的人不深究瘸子的老婆夜里到底跟沒跟他睡，好象招呼別人“吃了沒？”“啥飯？”一樣，見了瘸子也就是個天天打照面的招呼，瘸子的回答照例也沒誰去計較。關于瘸子的許多故事我都是在這個時候聽說的。

　　瘸子原名耿大順，耿大順變成瘸子是后來的事。耿大順是1942年當的兵，這一年，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正打得艱苦卓絕。這年五月，日偽軍突然包圍了他所在的村莊潘莊村，駐守軍是朱世勤的國民革命軍。娘說：“孩子，橫豎都是死，你去跟朱團長打鬼子吧。打死一個咱夠本，打死倆咱還賺一個。”娘是后娘，親娘在大順４歲時就死了，一年后爹又娶了女人，女人來時帶來了一個和大順差不多大小、名叫二黑的葫蘆頭。娘把話說到這份上，家就沒什么好留戀的了。何況他已長成了一條漢子呢，眼看著日本鬼子燒殺搶掠，奸淫自己的同胞姐妹，和所有有正義感的中國人一樣，他早已怒火中燒。耿大順義無反顧地參軍了，這一年，他１９歲。

　　潘莊保衛戰朱世勤部隊打得很悲壯。四門戰斗激烈，朱世勤親臨圍墻督戰。剛剛學會扳動機槍的耿大順聽著耳旁嗖嗖的子彈聲不免心驚肉跳，手忙腳亂。日軍攻陷了西門，一部分士兵乘機逃跑，他堅持到最后突圍，憑借熟悉地形僥幸生還。一夜狂奔之后耿大順到達了５０里之外的東馬莊。到處都是拉桿子起義的隊伍。只要打日本鬼子跟誰打還不都是一樣打？抱著這個信念耿大順稀里糊涂地加入了李子儀的隊伍，跟著李子儀又打了許多稀里湖涂的仗。李部打日本鬼子，也打抗日革命根據地，多少年之后，老瘸子極力回避的正是這段歷史，那是他戎裝生涯里最感恥辱的。

　　瘸子清楚地記得那次奪取東馬莊的戰斗八路軍打得很艱苦，那次血流成河的東馬莊戰斗改變了他的一生，這是耿大順始料不及的。

　　耿大順在高高的炮樓里望著成批成批倒下的八路軍，臉上露出了勝利者的笑容；耿大順在八路軍三天三夜英勇頑強的進攻中感到一種震憾心靈的力量。他的腿是在逃竄時被自己部隊設置的尖樁扎傷的。

　　耿大順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破舊的民房里，他的右腿自膝蓋以下沒有了，他的身邊都是他曾用槍口對著的人。耿大順不知道他已經躺了三天三夜了。

　　耿大順自此成了一名名副其實的年輕小瘸子。小瘸子成為老瘸子的時候常為一個問題和別人爭吵得青筋暴裂，火冒三丈：“共產黨腐敗？放你娘的屁！共產黨腐敗早被國民黨占了天，國民黨占了天，你娘壓根就不會生出你們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羔子來！你們這些王八羔子還想白天黑日地摟著媳婦睡，做你娘的大頭夢！”

　　瘸子在那間破舊的民房里住了一個月。一個月后八路軍把他送回了家。臨行前負責照顧他的衛生班長，一再的對他說：“愿意歸隊啥時候來我們都歡迎你！”

　　瘸子到家后發現家里多了兩個人，兩個年齡十八、九歲的姑娘。是逃難逃飯來的姐妹倆，姐叫秀，妹叫青，妹漂亮可人，妹已成了二黑的妻。

　　娘說，你是哥，我把姐給你留著呢，你們今日就算完婚吧。瘸子看了看他那條空蕩蕩的褲管兒，又看了看姐，姐雖遠不如妹漂亮，可模樣也還周正，瘸子無話可說了。

　　新婚之夜傳來了瘸子暴跳如雷的吼叫聲，傳來了姐嚶嚶的哭泣聲。姐是被二黑用過的二手貨。二黑這狗雜種，瘸子切齒罵著，天不亮就離家出走了。瘸子是騎兵，瘸子失去一條腿還有五條腿，瘸子在５天之后趕上了奔赴前線的八路軍大部隊。

　　瘸子再次回到家鄉是在全國解放后。瘸子是以一名鐵道干部的身份回家的。瘸子回家后發現娘死了，妹死了，妹死于難產。姐領著個四、五歲的丑兒子，和二黑一起過。姐跪在瘸子的床前頭，指天罵誓地說兒子是瘸子的兒，姐要跟瘸子一起走。瘸子天不亮又一個人悄悄地走掉了。

　　瘸子離休回到家鄉后，再次成為村里的新聞人物。大家問他：“瘸子，你老婆子死了跟誰埋一起？”“小鬼，你個小鬼人小鬼大哩。毛都沒扎全，你懂個啥子嘛。”瘸子說這話時總愛用川腔，瘸子帶著川味的回答總是引來一串串的笑。大家都愛聽瘸子講戰火硝煙的事。瘸子咳兩聲，開講，有一回，我們八路軍……；有一回，我們解放軍……。有時候，有小孩子年輕人故意挑逗說，共產黨，現如今共產黨貪污腐敗，如何如何。

　　“共產黨腐敗，放你娘的屁！……”

　　老瘸子憤怒地用拐杖搗著地，不允許任何人說共產黨半個字的壞話兒。誰說，他準跟誰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