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碧空澄澈，纖云不染。雨后初霽，萬里長空猶如用晶瑩剔透的琉璃方磚鋪就，光潔非凡。清風送爽，泥土的味道混合著花草的芬芳撲鼻而來，中人欲醉。綠樹蔥蘢，繁花嫩蕊一夜飄零之后，更顯得嬌艷欲滴。露珠玲瓏剔透，在枝頭葉尖自然流轉，璀璨不可方物。

　　空山新雨后，司徒佑一行四人騎馬返回乾山。馬蹄踏落，紅泥四濺，遠望層山疊翠，近看潦水清冽，不覺心曠神怡、神朗氣清。此情此景，司徒佑再也按耐不住，朗聲吟道：“釣得松江細鱗，古來美酒，對明盈傾，酩酊后，歌一曲，響并云英，把洞簫頻橫。名不管也，利無關也，隱吾志也，渾寵辱無驚?？v志在滄濱，朝游彭蠡，暮聽浙潮聲。時看夾岸桃花片，似過武陵津?！甭曇翮H鏘，猶如玉石相擊。凌雪雁聽得興起，道：“既然有好詞，那我就模仿一回鐘子期吧！”說罷，捏了個引器訣，拿出一張古琴放在馬背上，便彈奏起來。琴音開始時悠然自得，隨后漸轉繁復，又變高昂，此時又是身處巍巍青山之中，行走紫陌紅塵之上，而斧伐之丁丁，流水之咚咚，如在耳邊，三人陶醉其間，飄飄然有出塵之概。

　　一曲終了，司徒佑、閆重光、劉云濤三人紛紛鼓掌，司徒佑道：“唉，早知你要彈琴，我便不吟詩了，這會兒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關羽面前耍大刀，貽笑大方之家了?！绷柩┭阊诳诙?，粉面飛了兩朵紅霞，在馬上做了一個諾，道：“多謝先生夸獎，小女子受之有愧，先生超凡出世，真是一代高人。”司徒佑也一笑，道：“姑娘謬贊了?！眲⒃茲闹斓溃骸皼]謬贊沒謬贊。”然后又模仿司徒佑的聲音陰陽怪氣兒的說道：“所謂拋磚引玉者是也?！北娙艘魂嚧笮?。

　　就這般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乾山山腳大門。大門高十五六丈，寬二十余丈，據說是由整塊兒的青田石雕刻而成。青田石乃是上好的建筑石料，雖說沒有翡翠瑪瑙等玉石昂貴，但比起普通的石料簡直是天壤之別。造型如此軒敞氣魄，也算是耗資千萬的大手筆了。

　　還未進門，就見到一個乾門弟子走上前來，笑道：“適才仙音清雅、曲韻高妙，讓人如聽萬壑松聲，師弟我還琢磨到底哪位仙子下凡了?，F在見到雪雁師姐，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師弟我真該死，試問乾山再大，如此神技也不過一人而已，那自然是我們‘清水出芙蓉，天然……’”

　　話還未說完，就聽到凌雪雁冷冷道：“楊百禮，你再不閉嘴，信不信下次火靈課我讓你變烤豬?！?/p>

　　楊百里臉上一臊，又道：“雪雁師姐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師弟我不過是想與師姐親近一下，交流一下感情，沒有別的想法嘛。我……”

　　還未說完，一個黃乎乎的東西就擋在臉前了，閆重光道：“百禮師弟，查令吧，后面都排隊了?！闭f話間，又有兩塊令牌摔在他手里。楊百禮卻不管不顧，兀自對著凌雪雁的背影叫道：“雪雁師姐，你的令牌還沒查。”

　　一道黃色的流光閃光，啪的一下落在楊百禮的懷里，楊百禮一下子像得了圣旨要一步升天的官員，傻笑著捧著四塊令牌去了。不一會兒又屁顛兒屁顛兒的跑回來了，臉上洋溢著一臉幸福的笑容，把令牌還給司徒佑三人后，轉身急切的搜尋凌雪雁，可哪兒還有半個人影。劉云濤陰著臉走上前來，一把把令牌奪過來，道：“別找了，再找眼珠子掉出來了。”

　　楊百禮針鋒相對：“關你屁事，傻大個?！?/p>

　　“你說什么，再說一遍？“劉云濤暴跳如雷。

　　“還真把自個兒當學長了，不就比我白吃了一年飯么？”楊百禮蔑視的看了他一眼，扔下一句話后轉身就去了。

　　劉云濤額上青筋暴起，左手捏了一個起手訣，可怎么也沒出手。司徒佑拉了拉他，低著頭道：“你到底出手不出手?！?/p>

　　劉云濤看了看他，隨即垂頭喪氣的說：“我怕又被處罰，上次炸了學舍的水車，差點兒沒被我娘給罵死?！?/p>

　　司徒佑沖他和閆重光神秘一笑，道：“走吧。”

　　劉云濤和閆重光不明所以，就跟著司徒佑一同沿著石階向山上走去，到了拐彎處，就看到凌雪雁施施然站在一棵垂柳下，盯著來路出神。看到他們三個，就道：“怎么這么慢？”話音未落，就聽到山門處傳來嗷的一聲慘叫，接著又是轟然大笑。

　　司徒佑忍耐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一字一頓道：“取火符?！?/p>

　　劉云濤和閆重光扯著司徒佑問道：“貼在哪兒了？”

　　“屁股上！”司徒佑覺得眼淚都要笑出來了。凌雪雁冰雪聰明，幾下就想明白了其中原委。劉云濤和閆重光也都捧腹大笑，劉云濤朝垂柳踢了一腳，道：“稀吧，大狗屎也有今天?！绷柩┭懵牭胶攘艘宦暎骸皠⒃茲　彪S后也忍俊不禁，笑了起來。

　　司徒佑邊笑邊想：“又是美好的一天！”

　　乾門坐落于大遼西部的乾山之中，乾山奇偉雄拔、直插云霄，是艾歌山脈的主峰之一。乾山只有一座，但整個乾門卻占據了包括乾山在內的八座大山，事實上，乾門與整座艾歌山脈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其他門派乃至朝廷來人想要進入艾歌山脈都要和乾門中人事先通氣，以免另生枝節。艾格山脈位處遼西，地勢極高，在大遼是婦孺皆知的名山勝地，其中千峰競秀，萬壑爭流，巖壁參差，流霞映采。進入山林之中，薄霧繚繞，高木蟠空，芝草遍野而生，野芳明妍秀美。若是登上山頂，只見白云彌漫一色，若碧海生濤，諸峰如片片小島，漂浮水際。待到冬季，鵝雪飄飄，滿世界一片晶瑩明潔，讓人渾覺超然塵世，羽化飛仙。

　　乾門八山，以乾山為主山，乃乾門核心之所在，除去六宮宮主及其家眷之外，絕大部分元老都住在此山之上。乾山西邊對過為小青峰，乃是乾門幼童玩耍學習的地方，學宮名為“蒙求宮”；小青峰西邊對過為銳光峰和萬木峰，分別是“金靈學宮”和“木靈學宮”的所在；乾山以東，從北向南依次為離烈峰、坤正峰和上善峰，分別是“火靈學宮”、“土靈學宮”和“水靈學宮”的所在；小青峰和銳光峰北面對過為鳳鳴峰，相傳上古時期常有鳳凰來儀，故有其名。六宮宮主攜帶家眷，鎮居六峰最高處，以應不測。

　　山路逶迤，司徒佑四人拾級而上。石階用漢白玉砌就，歷經千百年風吹雨打，顏色微微發灰，苔痕處處，古意盎然。天色漸黑，司徒佑等人也到了半山腰，此處的石階竟然泛起星星點點柔和的白光，遠遠望去，似一條白龍在山間穿梭。山路兩旁的樹上掛著靈基石雕刻而成的各種各樣的雕塑，或是飛禽走獸，或是花草樹木，其中亦不乏著名人物的雕像，做工精細，非常考究。靈基石到了夜晚就會發出柔和的光線，并且平時不被元氣或道靈激發，在乾山這樣靈氣充裕的地方，幾乎會永遠的亮下去，是充當路燈的最好的材料。路旁的房舍門前幾乎都種植了一小片兒的燈籠草，發出金橙色的光芒，煞是好看。故老相傳，燈籠草乃上古皇帝水極圣皇丹高氏之妻所化。水極圣皇登基后，四夷不服，于是御駕親征，長年戎馬在外。水極圣后思念丈夫，遂在寢宮內外夜夜懸掛燈籠，又常常對月垂淚。終于有一天，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水極圣后的眼淚與燈籠合二為一，化作了燈籠草，一直生長到宮墻外的護城河邊。于是自此以后，燈籠草就成了思念家人的象征，人們總是喜歡在門前的空地上種植燈籠草，以照亮自己親人回家的路。

　　“司徒。”凌雪雁叫道。

　　“嗯？”

　　“明天我們休息還是進山？”

　　“看大家的意思吧，你覺得呢？”司徒佑問道。

　　“我家里來信了，我要給父母回信。最近一直在接任務，衣服也都沒打理?！绷柩┭愦鸬?。

　　“重光和云濤呢？”司徒佑看向他們兩人。

　　“嘿嘿，我們倆打算……”司徒哦了一聲，顯然知道他們在說什么，凌雪雁一皺眉頭，道：“你們又要去喝酒？上次醉的還不夠？”

　　閆重光聳了聳肩，裝作無可奈何，道：“唉，其實我也不想去，但是，你也知道，云濤他這個人啊，一天不喝酒就……”還未說完，腿上就挨了一腳。劉云濤怒道：“姓閆的，你怎么又冤枉我，還不是你竄唆的我。”閆重光被踢得呲牙咧嘴，怒道：“你怎么下手沒輕沒重，小點兒勁會死啊。”

　　“活該，誰讓你竟讓我背黑鍋的，還當著雪雁的面兒?！?/p>

　　閆重光惡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道：“見色忘友的東西?！?/p>

　　“你說什么？”凌雪雁嬌喝一聲，氣的直喘氣：“我什么時候又成了，成了……”

　　閆重光看著凌雪雁的架勢叫聲不好，忙陪笑道：“雪雁，我不是故意的，我的意思是說，你是女孩子，我們是男孩子，沒別的意思。咱們四個那還不是一樣鐵嘛，我那是開玩笑的?！遍Z重光一臉諂媚，又忙拉了拉劉云濤的袖子。

　　劉云濤哪兒能見凌雪雁這幅模樣，手足無措、手舞足蹈都沒法形容他現在的表現，支支吾吾的道：“雪雁，你別生氣，我倆鬧著玩兒呢，這就是瞎話。都是閆重光這笨蛋，你放心，我今天晚上等他睡著了給他使個爆炸符，就在屁股上使。你說好不好？”

　　司徒佑也上來勸解，對著劉云濤、閆重光一陣臭罵，一人一個紫光符就給甩了出去,可還沒等回過身來那倆人就腫著眼睛撲上來了，這一個擠眉弄眼，那一個作揖打哈哈，不妨那邊凌雪雁突然變了臉，搜搜兩道火光過來了，閆重光、劉云濤心叫不好，慘哼著就出去了。凌雪雁高聲道：“不用今晚了，現在就好的緊?！笨┛┬α藥茁暎柩┭阃蝗煌炝怂就接拥氖?，一路小跑的去了。

　　星光點點，流水淙淙，清冷的月光灑在小溪上，猶如瓊珠碎玉隨意播撒。凌雪雁拉著司徒佑繞過一顆虬根盤結的古木，來到一塊大石邊，拿出一方手帕拂了拂，沖司徒佑招招手，司徒佑卻沿著一行碎石走了開去，彎下腰去不知撿了什么東西，這才來到凌雪雁的身邊輕輕坐下。

　　“拿的什么？”凌雪雁柔聲道。

　　司徒佑一攤手，露出三顆碧油油、亮晶晶的果子來，凌雪雁驚訝道：“寶藍果?！?/p>

　　司徒佑粲然一笑，把寶藍果交到凌雪雁手中，隨手揪過一根狗尾巴草，望著水面上的清冷月輝怔怔出神。素潔的月光微微跳動，仿佛燃燒的火苗，又仿佛幽幽閃爍的鬼火，若真是鬼火，這一溪泉水，該有多少亡魂，多少屈死的怨靈？

　　嘎嘣一聲，司徒佑一下子回過神來，看見凌雪雁手里拿著咬開的寶藍果。寶藍果鮮嫩多汁，就如同翡翠杯子盛著慢慢的佳釀，一股甜美的味道悄然化入冷寂的空氣中，讓司徒佑頓覺靈臺清明了不少。凌雪雁把另外一顆寶藍果遞給司徒佑，望著他甜甜說道：“不咬一口？”

　　司徒佑望著她清麗動人的明眸微微搖頭，道：“我不愛這個。”

　　凌雪雁咬了一下嘴唇，道：“你還要騙我多久啊？”

　　“嗯？”

　　“七歲的時候你剛上山，偶然在山間發現一顆寶藍果樹，覺得特別好吃，結果連著兩個月你下了課堂就在山里轉悠，我估計，那一年乾門弟子因為你人人都少吃了寶藍果?！?/p>

　　司徒佑微微詫異，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有一天你突然找到了五顆叢生的寶藍果樹，其中的一串竟然是完全成熟的寶藍果，藍盈盈的就像藍寶石一樣。那一天，我就在你不遠處看著你?！?/p>

　　司徒佑稍加思索就想起來了，笑道：“你也去找寶藍果？”

　　凌雪雁櫻唇一撅，道：“那還有什么能讓我跟你這個小臭孩兒一樣整天在山里轉，只可惜某人的狗屎運實在好了一些?！?/p>

　　司徒佑不以為杵，笑道：“我的運氣一直很好，這倒是真的?！?/p>

　　靈雪雁望著他，眼睛濡濕，半晌道：“我和你第一次相見是在你七歲的那個冬天，從那天開始，你就再沒吃過一個寶藍果?！?/p>

　　司徒佑低頭不語，只是微微搖著手里的狗尾巴草。

　　凌雪雁雙眼微紅，但她努力不讓自己流下淚來，但終究沒有忍住，她悄悄把臉別過去，用手帕擦掉淚痕。哽咽道：“阿佑，你對誰都那么好，為什么對自己那么狠心？”

　　凌雪雁不再言語，也不去看司徒佑的臉，她知道此刻他的臉上一定毫無表情，至少，不會有泄漏他心中想法的表情，她心里再清楚不過了。

　　“九年了，阿佑，為什么你就不能停下來讓自己喘口氣，暫時把心里的秘密扔掉，快樂的生活，哪怕只有幾天也行?！?/p>

　　“你知道曾經有一次你做噩夢，云濤和重光把聲音鎖進道符里拿給我聽，我當時是多么害怕么，我不斷地告訴自己，那不是你，那不是你。阿佑，你小時候到底發生過什么事，你為什么不肯告訴我們三個呢？我們是你最親近的人啊。九年了，整整九年，你把那些塵封的秘密緊緊地藏在心里，一個人承擔，最終你會垮掉啊，阿佑?！?/p>

　　凌雪雁說到這兒就再也說不下去了，淚水打濕了上褥，將一方手帕都浸透了。她兩手抱膝，將頭埋在臂間，努力不發出嗚咽的哭聲。突然，一只溫柔熟悉的胳膊繞過身子，把她抱在懷里。司徒佑神色黯然，輕輕說道：“雪雁，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凌雪雁也伸出雙臂，靜靜的擁著司徒佑，也不知過了多久，嬋娟西移，月華漸冷，凌雪雁也慢慢平復了心情，低聲道：“我有點兒冷?！?/p>

　　司徒佑做了引器訣，拿出一件猩紅大氅給凌雪雁披上，凌雪雁一看，怪道：“丑死了，人家穿的是綠襦裙，深更半夜，別人還以為詐尸了呢?！?/p>

　　司徒佑笑道：“詐尸也不怕，這般美人兒若是詐尸，怕是人人都拼了不要命要當捉鬼道師呢。捉回去也不打不殺，換一身鳳冠霞帔就變作美嬌娘了?！?/p>

　　凌雪雁沒好氣瞪了他一眼，不再說話。一會兒又道：“阿佑，你的事情……”

　　司徒佑先是一陣沉默，然后說道：“過了那一天，我就告訴你們?！?/p>

　　凌雪雁松開他，抓著她的胳膊，眼睛里泛著光彩，急切問道：“真的？”

　　“自然是真的，這么多年我騙過你們？”凌雪雁一下子覺得輕松起來，眼前這個人確實從來未曾對他們說過謊，雖然他們無數次見過他在外人面前平靜的撒謊，仿佛完全不在意真實與否。

　　“我們回去吧?！彼就接拥馈?/p>

　　冷雪艷答應一聲，就挽著司徒佑姍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