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修 鞋 匠 李 六

　　修鞋匠李六

　　李六在我們村單門獨戶。

　　據(jù)說，李六來路不明。他娘在他爹死后一年才生的他，都說是隊長三叔的種，誰知道呢，背著人的事！又陳芝麻爛谷子的，說不清楚。李六長的沒一處像三叔。三叔高高大大的，壯壯實實的，長的黑，但濃眉大眼的，也難怪傳他和老娘們和寡婦的好些事；李六不，李六矮矮瘦瘦的，也黑，但兩只眼睛小。兩只小眼睛骨碌骨碌的，見人老遠就咪咪笑，恭恭敬敬的爺爺長奶奶短。李家輩分低。李家怎么的輩分就低了我們一村子的耿家，聽說過，祖宗八代的，七親八拐的，聽明白了也不明白。李六大名叫李家柱，沒人叫，都叫李六。怎么叫的李六呢，因為他上面有五個姐，只活下來仨，可還是都叫李六。

　　因為單門獨戶吧，因為來路不明吧，李六人前人后都有些委委瑣瑣的。他見人那個笑，說話那個腔，透著巴結(jié)，叫人覺著舒坦，又叫人瞧不起。比他小好幾歲的小屁孩小丫頭片子，他也一口一個爺爺一口一個姑奶奶的叫，聲音翹著甜，臉上含著笑，可叫人覺著別扭叫人覺出勉強來。村里本信二伯是個修鞋匠。農(nóng)忙時他在家忙農(nóng)活，農(nóng)閑時他騎著高頭大馬的破自行車馱著象縫紉機樣的修鞋機器馱著一包亂七八糟的釘子鞋掌針頭線腦臟不拉幾的的下腳料皮子各色各樣的破鞋前村后村村頭村尾擺攤修鞋修拉鏈，逢著臨近的集市就去集上擺攤子。陰天下雨不能下地干農(nóng)活，他的機器就在他家西屋門口咔嚓咔嚓好聽地和著雨聲唱。掙不了大錢，但手里有個活泛錢，也算個手藝人。李六愛往二伯家里竄。那時候李六也就十四、五歲，小學(xué)沒畢業(yè)，早閑在家里了。家里窮，自己學(xué)習(xí)不上心，他娘也沒指望他在這上頭有出息。李六管我二伯叫老爺爺。他看著老爺爺情緒好就老爺爺長老爺爺短地逗老爺爺說故事，一邊手腳麻利地在地上一堆亂七八糟中間找出老爺爺要的東西，看著老爺爺沉著臉他就把小臉也繃著?？囈粫壕蛿D著笑臉望著老爺爺臉色說一兩句裝瘋賣傻的話，老爺爺臉色往往就放晴啦。老爺爺嘆著氣兒說，李六這小屁孩，心思重著哪。老爺爺把手藝都毫無保留地教給李六啦，反正他兒子死活看不上這一行。其實也沒多大學(xué)問，李六用心，手藝后來就比師父好啦，名氣也比師父大啦，掙的錢也比師父多啦。逢著張保樓一、五集市，逢著大李海二、七集市，逢著天宮廟三、八集市，他就趕集，騎著比他高半頭的高頭大馬的破自行車馱著象縫紉機樣的修鞋機器馱著一包亂七八糟在集市一角擺攤子，修各色各樣的鞋子也修提包衣服拉鏈什么的。李六小小的一個小人兒，在一堆亂七八糟的釘子鞋掌針頭線腦臟不拉幾的的下腳料皮子各色各樣的破鞋面前，手腳麻利地咔嚓著他的機器，精瘦精瘦的一張孩子臉，見人咪咪笑，嘴巴脆脆甜，活計快，也好，價錢又活絡(luò)，那些心腸軟軟的大嬸大娘老奶奶們都肯照顧他生意。他和師父趕集分兩頭。師父在東頭，他就去西頭，師父在西頭，他就去東頭。開始師父生意比他好，后來他比師父生意好，后來師父不干了。不干也不是因為李六搶了他生意，就是自己不愿意干了。李六為此在老爺爺面前哭的鼻子一把淚一把，老爺爺臭罵了他一頓。不關(guān)你小屁孩鳥事！老爺爺我壓根就沒把它當(dāng)正經(jīng)營生！嗨，又不是能掙大錢的營生，又不是有臉面的營生！

　　李六是把修鞋當(dāng)成正經(jīng)營生來做的。他后來把生意做到城里了。李六第一次來找我是十多年前。他問我家里人要了我地址，找到我單位。他叫我?guī)退诔抢镒夥孔?，說看好了，城里修鞋生意比鄉(xiāng)下好做，城里人多；城里學(xué)校比鄉(xiāng)下好，他想叫兒子在城里上學(xué)奔個能坐辦公室的好前途。35歲結(jié)婚36歲得的兒，珍惜的很，寶貝的很，嬌慣的很。我?guī)退饬艘婚g房，離我住的不遠，他挺滿意。李六十天半月就來我家一次，看看有沒有要修的鞋，有沒有要幫忙干的活。他喊我五歲的兒子一口一個叔，我兒子急的哭，要喊他伯伯。他后來用一麻袋一麻袋的錢買了房，二手房，也不錯了啊，耿寺村單門獨戶人人瞧不起的李六在城里買房了，安家了，多風(fēng)光啊，多有面子啊。人說私生子聰明，也許有道理呢。

　　他經(jīng)常到單位來找我，有時候我不在，他不走，硬要在值班室里等，等的時候就給我同事說我小時候的陳芝麻爛谷子，我姑奶奶那可是了不起，那小時候，十里八鄉(xiāng)沒有不知道的，頂頂有名的女秀才，嘿，跑到我單位給我揚名來了，我因此落了個女秀才的雅號。看到有象機關(guān)單位的人來修鞋，他有時候就給人家說我姑奶奶在城關(guān)鎮(zhèn)上班，還問人家認識不，把人家問的莫名其妙。我同事去他那里修鞋，凡是他見過的，沒有他認不出的。他整天盯著針鼻針眼，大概練就了一副火眼金睛吧。他總會說，你和我姑奶奶一個單位的吧，得了，看在我姑奶奶的面子上，該收3塊收你2塊，給你用最好的料，收你最少的錢，誰叫你和我姑奶奶一個單位來著。其實，誰不知道啊，他收陌生人也就3塊錢，遇上挑剔難纏的主，他1塊5也認。有時候我同事有興致了，一邊等他修鞋一邊逗他，我和你姑奶奶是最好的朋友，言下之意有爬輩的意思，他不惱，也不理你這個茬，和我同事扯一些我小時候瓜秧馬袍秧七不著邊八不靠譜的事。有時候打問一些上級政策，問的最多的是計劃生育方面的，有時候也問三農(nóng)方面的，有時候他也兜售一些道聽途說的，昨日黃花一類的八卦新聞。

　　有一次他到單位找我，說要和他媳婦離婚，說他媳婦懶又饞，一麻袋的不是，問我離婚手續(xù)怎么辦。他那個媳婦長的實在是差強人意，唉，一米四多不到一米五，右眼眼角上斜，看人總讓人覺著拿白眼球翻人，就那點身高，有一百四十多斤，李六開始還覺著媳婦好，35歲的一個修鞋匠，想女人想的看母豬眼睛都放綠光，有女人跟，李六覺得上天開眼了。后來李六不這么想了，家里攢下了幾麻袋的錢（差不多都是一元兩元的，那也非常了得?。诔抢镩L見識了，眼界高了。眼界高了，怎么看媳婦怎么不順眼，矮，像冬瓜，胖，像冬瓜；笨，像頭豬，黑，像頭豬。我問他，有相好的了？他低下頭不好意思笑了，說，誰跟咱啊，一個臭修鞋的。我回老家聽說過李六去西關(guān)街找小姐被抓的事，從心里惡心他，狠狠罵了他一頓。告訴他離婚好辦的很，叫他明天就去民政局辦手續(xù)，他明天沒去，后天也沒去。不久就偷生了一個丫頭，央我去找鄉(xiāng)政府管計劃生育的說情，來了好多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