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秀秀正在灶頭里做著晌午飯,臉上熱得汗津津的,不時抹著止不住的汗水,身上就要浸透了,越發顯得她的風流無限。今天她煮的白米飯,這是他們家今年里第三次吃大米飯了,瞅著自家地里頭綠油油的莊稼長勢正旺,估計收成還過得去,因而劉秀秀重新算計并略微放寬了一些家里的吃喝用度,隔三差五地改善一下一家人的伙食標準。
吳純耕領著吳向北下地去了,此時尚未歸來。
外邊院里突然吵吵起來,從腳步聲中判斷至少有三個人進了自家院子。
劉秀秀往灶膛里添了兩大把柴火,把火燒旺,免得滅了,然后在圍裙上抹了抹手,來到院里。果然有三個人四處張望著正在找人或是在找什么東西,嘴里嚷嚷著:“人在屋里頭不?趕緊出來了!”
劉秀秀來到近前問道:“在哩,你們這是……?”
“你家男人沒在屋里么?”
“怎么,有啥事?他下地去了。”
“是這樣,俺們需要征用你家的大鐵鍋,還有各類鐵制品,應該早就準備好了的,快些都拿出來吧,一樣不許留啊,不許使心眼呀!”
“憑啥哩?”
“憑啥?大喇叭里沒聽見?吳大娘沒事先知會過你?墻上的標語不認識?再告訴你一聲,村里要大煉鋼鐵了,家家戶戶都得把鐵物件交出來,俺家都收過了。”
“鍋都收了,這往后咋做飯哩?”
“這個俺們可管不了,這是秦支書按照上級規定,開會分派下來的任務,眼前咱只能照做就是,至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
“人總要吃飯不,要吃飯總要鍋子來燒灶不?”
“俺說你這娘們咋這啰嗦哩,別叨叨個沒完了,做緊把灶膛里的火滅了!有啥話有啥意見只管找秦支書去講,跟俺們說一千道一萬都是不頂用,秦支書是這么交待下來的,咱還有好幾戶人家要去,沒工夫在這里窮耽擱。”
說著就要過來砸灶拆鍋,那模樣有點當年小鬼子進村來,四下里翻找地道暗門與糧食的意味,來勢洶洶,不容你半點抗拒,遭到抗拒,先禮后兵,禮不成則動武,總之這活是一定要做的。
劉秀秀眼瞅著自家大鐵鍋首先要失守保不住了,越想越是心疼,拉住其中一個已經走到灶臺邊并舉起榔頭準備開砸的男人的胳膊,說:“等一下,大兄弟,先等一下,等俺將鍋里的飯給盛出來,別糟蹋了糧食。”
舉起榔頭的這個男人回頭瞅了一眼劉秀秀,揭開鍋蓋又瞅了瞅鍋里白得發亮的米粒子,鍋里的水尚未煮開,大米都還呈顆粒狀,他撓著頭說道:“喲——你們家小日子過得不賴呀,吃上白米飯了都,到底是地主家庭出生,瘦死的駱駝就是比他媽的馬大……”
劉秀秀心里有氣,順勢將這男人拽開,沒好聲兒地說:“這都是俺們靠了雙手打地里種出來掙起來的,起開,俺盛飯,鍋拿走!”
這男人來回摸著下巴上稀稀拉拉的胡茬子,不懷好意地說:“要不咱先等米飯熟了,先吃點兒有勁了再開工?……可時間又不等人哩,趕緊,趕緊的吧……”
“你們倒是想得美哩,給雞啄給豬啃,也沒你們的份!”
“嘿嘿,瞧瞧唉,這娘們的氣性倒是蠻大,肯定是屋里男人沒能管教好,與咱哥們撒起潑來了!”
劉秀秀不再理睬對方,一邊可惜地瞅著自家干干凈凈的即將遭到破壞的灶臺,自從吳家家敗后搬來此處,壘起這個灶臺,一直是她在這灶上升火做飯燒水,每天又是擦又是抹,愛惜有加,多少都有了感情;一邊將一鍋子半生的米飯分成了四個碗盛,三大一小,一一端進了里屋桌上擺好,用一個竹篾子編織成的罩子給遮上。等她忙完這些,回身來灶間這工夫,幾個男人已將灶臺圍住了,灶膛里的明火滅了,正在往外邊冒著火星子與黑黢黢的煙灰,那個捏著榔頭的男人又已兇殘地舉起了胳膊。
泥壘的灶臺被鐵榔頭無情地鑿砸開一個豁口子,干巴巴的泥灰紛紛掉落進了大鐵鍋里。先掉落進去的泥灰被鍋里的水漬所粘連,后面再掉落進去的都呈干灰狀,一層疊著一層,好像一鍋炒面粉的顏色,有炒得恰到了好處的,是土黃色的,也有炒糊了的,是黑乎乎的色澤,那是沾了烏黑灶灰了,經年累月煙熏火燎的緣故,甚至于那些泥灰都早已被人間煙火所烤熟所碾碎成粉末了的。此時那個男人擱了榔頭在灶沿上,順著口子把手伸進去,手背上立時烏黑一片,也不聞也不顧,往上那么一提,鐵鍋便被掀起來一個邊,另一個男人見是成了,連忙跳上灶臺,與他來個面對面,順著鐵鍋離灶的那條縫兒慢慢將手挪到鐵鍋的另一個邊,兩個人同時咬牙使力往上抬舉,鐵鍋脫離灶臺,由下邊第三個男人搭手接了,三個人平抬著出了灶頭間,“咣啷”一聲悶響扔到了院子當央,險些碎裂開來。三個人拍拍手上的鍋底灶灰,又來到屋里翻找其他小型的鐵制物件。
劉秀秀慌張地也跟著進了屋,不曉得眼前這三個男人還要怎么個折騰法,她首先連忙將四個飯碗又從里屋端到了院里擺好,再度進屋。屋子里的老灰死塵都給撲騰起來了,直沖鼻子,嗆得幾個人都在捂嘴咳嗽,直拿手揮舞,吐著帶灰的唾沫。劉秀秀沒想到屋子的犄角旮旯里還有這么多的粉塵未能清掃干凈,她已是極愛干凈的一個人了,平時很注意衛生與清潔。也難怪了,屋前屋后都是泥地,熱天里日頭一曬就起塵,難免會吹刮進屋,緊著打掃也架不住無孔不入的泥塵游蕩。雨濕天氣尚好,就是到處泥濘了些,一出日頭就成灰,隨風而走,扒得到處都是。
凡是入眼的鐵制品都沒能逃過三個男人的法眼,似乎他們的雙眼是帶了磁性的,只要能吸住的物件都被磁吸出來了。什么搪瓷的杯子罐子,鐵制的痰盂,門把手門環,抽屜拉環,耳朵勺,用榔頭起出來的木板上的釘子與鉚釘,用來緊固糞桶的鐵箍兒都被撬下,一條條彎曲拱狀的木板便散了架,最后把吳純耕家的這柄榔頭也判了死刑“砍了頭”,斧子是直接扔進了大鐵鍋內的,竟將鍋底磕出一道裂口來……
一通翻箱倒柜之后,三個男人正打算滿載而歸離開去下一家了,其中一個男人斜眼瞥見窗臺上有一面圓鏡子平躺著,被一縷陽光折射出一條筆直的光柱向上延伸而去,以及一個圓形的亮塊投到房梁柱子上,在那束光柱里面滿是細微粉塵亂騰亂飛,就跟成千上萬只小飛蟲在里邊飛舞一般,紛紛擾擾,密密麻麻。這鏡子的邊框是用似鐵又似鋁的金屬箍成的,在陽光的折射下閃著耀眼光芒,看來他們連這點子鐵也不打算放過了,三個人的眼神不約而同被吸引過去,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往窗臺方向移動過去,仿佛又自發現了什么寶貝物件,眼神里也放出光來。
劉秀秀也注意到了三個男人所注意到的投射出光柱的那面圓鏡子,隨著來到窗臺前,忍不住攔住了說:“各位大兄弟,聽俺說一句,你們看哪,這個也沒有多少鐵在上邊,好像還不是鐵的,就不用收了吧?也給俺留下個完整的好物件,早起了還能照了梳妝哩,大伙看看,這樣成與不成?”
“多少是多,多大是大呀,一點是一點,再多再大的東西也都是從微到小,再從小到大的,積少成多嘛,只要是鐵,咱都不嫌棄!”
“那你們將箍拿去,鏡子給俺留下,成不?”
“剛才不講了么,沒那許多閑工夫,還有好多人家要跑,急著走哩。到時候直接扔進煉鋼爐里,啥都融掉了,就剩下好鋼,余下好鐵,不妨事,不妨事的。男人們做正經事情的時候,女人最好靠邊站,別多嘴就是!”
“唉——”劉秀秀長嘆一聲,曉得阻攔不住,便沒再說話。
“覺悟,注意覺悟!”一個男人搭腔說著,手里已然拿起了圓鏡,光柱隨即消逝,陽光慵懶地穿過窗框撒到屋里的地面上。
收集起來的鐵物件都扔進了那口仍有著幾分熱度的大鍋里,炒了一鍋子大雜燴一樣,很豐富也很多彩,什么形狀什么大小的都有,可謂五味雜陳。
三個男人抬起鐵鍋,都走出院門了,其中一個男人回頭喊道:“忘了提醒你了,你家男人不是下地去了么,等他回來,告訴他別忘了把鋤頭交到村里來,不少好鐵哩。”
劉秀秀哪還理睬他們,瞅瞅漸而遠去的三個男人,再瞅瞅遭賊了一般的屋子,心中思緒萬千,坐在屋里發起怔來,兩眼無神,四肢無力。
日頭當空,吳純耕領著兒子回來吃晌午飯了。
劉秀秀兀自耷拉著腦袋坐在長凳上,身邊都給翻亂了,也沒想著拾掇拾掇,亂就讓它亂著,臟就讓它臟著,除了心里憋得慌,啥心思都沒了。
吳向北叫喚著“娘!娘!”,跑過去,搖著劉秀秀的手臂,說:“娘,中午咱吃啥,向北幫爹干活了,餓壞了。”
劉秀秀緩緩的軟軟地站起來,說:“鍋都教人抬走了,還吃啥飯,咋吃?”
吳純耕來到近前,問:“怎么,收鐵的隊伍來過了?”
“來過了,凡是鐵的物件都拿走了,小到一個別針,一個卡子,都要,家里鐵物件被洗劫一空了,鍋子是最先搬出去的。”
“速度夠快的,回來的時候遇見了,拉了一車子鐵制用具往支書那屋里去了——媳婦,爹他老人家哩?”
“爹出去遛彎了,想是也快回來了,還好沒叫他老人家瞧見剛才的情景,爹若是見了,準要以為又是抄家的來了,別再氣出個好歹來。”
“聽說啊,不單是咱吳村,如今各地都在大煉鋼鐵,那氣勢高著哩,說是要趕超老美以及蘇聯老大哥哩……”
“俺說你的心咋這大哩,晌午飯都沒做成,再說東西都給收去了,往后日子咋過?還有啊,叫你把手里的鋤頭也要交上去哩。”
“家家都是這樣,咱能怎樣呢?”
“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積攢了些東西下來,這么著就……”
“行啦,秀秀,抱怨沒用,被人聽見要說咱家后進了,不積極響應號召。”
“你心是大,這飯你來做吧,這無米之炊俺是做過很多回,但這沒鍋燒灶的事情俺做不了,你本事你來。”
吳純耕過去瞅了四個碗里的幾乎就是生的大米,撿起一顆扔進嘴里,細細咀了一刻,點頭說道:“嗯,這大米真香真甜。鍋子沒了是吧,鍋子沒了想辦法唄,要動腦子,光著急是煮不成大米飯的。媳婦瞧俺的,這么香甜的大米飯,自從遭災以來,就難得吃一回,一定給它弄熟,不能可惜嘍。”
只見吳純耕進出在屋里屋外院子里灶間里,埋頭找起什么東西來,吳向北好奇地問:“爹,找啥哩,俺幫爹一道找。”
“找到了!”他在院子里雞窩邊找到一個碎成兩半的大瓦罐,往劉秀秀跟前提著,說:“用這個就能把飯做成,媳婦你信不信?”
“你做,你做,要做趕緊著,爹就回來了。”
劉秀秀開始里外拾掇起屋子來。
吳向北一刻跟在爹的后頭,一刻又跑到娘的身后。
吳純耕則用那個破罐子添了水,倒進米,另一半瓦罐作蓋,灶膛里生了火,瓦罐直接擺在柴火上,大火團團包住了瓦罐,不久便咕嘟嘟咕嘟嘟沸起來,真就給他做成了一頓夾生飯來,還算可口。等吳品良遛彎歸來,一家四口人吃得是各有各的嘴中滋味與心中意味,嘴里雖甜,心中卻是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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