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風雪夜歸人（下）

　　少年恍恍惚惚得睜開眼睛，極度模糊的視線里，似遠似近地漂著一抹亮光，明晃晃地刺著緊閉多時的眼睛，他又疲倦地閉上了雙眼。歇了一會兒之后，終于能夠睜開眼眸，少年發現自己躺在溫暖的被褥中，腳那頭置著一支燭臺，周遭圍著簾幕，一片漆黑，悄無人聲。

　　少年勉力支起身子，有些許茫然地張望，又低頭看了看蓋在身上的被子，柔軟至極的云緞做被面，上面繡著百蝶穿花圖案，分明是女兒家的物什。只是這般溫暖的酣睡，好似身在云端夢里，恍如隔世。少年怔怔地捏著被角，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緩緩地抬手，想要掀開被褥，肩上卻陡然一陣劇痛。他低頭望向自己的右肩頭，被白色的繃帶綁地整整齊齊，原本破爛不堪的衣物也被換成普通侍衛的里衣。之前自己在雪夜中逃竄的記憶陡然在腦中復蘇，那么這里……

　　他強忍住肩頭的不適，起身趿拉著腳步，緩緩停在了簾幕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撩開了簾幕——

　　迎面襲來一陣寒風，晶瑩輕盈的雪花自那揭開的帳簾處撲簌簌地灌進來，襯著藍盈盈的月光，帳門處側身立著一個少女，純白的衣底，外籠著黑色的銀線龍紋綾的貂裘，青絲披散滿肩，并著衣袂在北風輕輕搖曳。

　　那少女低頭輕輕嗅著掌中的霜雪，好似那是一瓣嬌柔的白梅。他看著眼前這疑似幻境的一幕，腳步都幾近凝滯。那少女仿佛背后長了眼睛一般，驀地回頭，額間烏沉沉的黑曜石下，一雙清凌凌的眸子望定了他，看了一瞬，微微一笑：“你醒了。”

　　少年眼眸驚疑不定，腳步卻慢慢地在向青林靠近，沉默不語。

　　青林放下帳簾，含笑看著逐漸靠近自己的這個腳步拖沓的少年，清凌凌的一雙妙目在瞬間閃過幾種情緒，最終仍是一動未動。

　　就在兩人之間只隔一臂之距時，少年身形陡然暴動，并指為刀，瞬間切到了青林修長的脖頸上，而同一時間，一個冰涼的硬物也擱到了自己的頸側，竟是一把匕首。他的雙眸驟然睜大，掩飾不住的驚訝和惱怒。

　　青林微踮著腳，將臉頰愈發往少年的跟前湊了湊，目光灼灼地盯著他，一時兩人鼻息相聞。

　　少年的手指還放在青林的頸子上，卻沒有再動，只是對視著少女的眼眸仿佛著長出了觸角，深深淺淺地在試探著對方的心思。

　　這般不發一言地對視著，相互逼近把持著對方的命脈，氣氛分明是有些壓抑，那少女卻“撲哧”一聲笑了。

　　少年不明所以，不禁眉心一皺，沙啞著嗓子道：“你笑什么！”

　　“嘻嘻……個兒郎目光灼灼似賊，好生不知羞！”青林好似沒有察覺到少年不悅的情緒，笑意盈盈，只是抵著少年脖頸的匕首卻一動未動。

　　“你——”少年竟是生平頭次碰見這般無賴的女子，自己分明是面色不善地敵視著她，她到好意思說是……再者，目光灼灼的分明是她好不好！少年氣極反笑，茶色的眸子流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不過，你的手指，可以先放開嗎？我非常不喜歡——”青林方才還是笑嘻嘻的，倏地神情卻淡了下來，面容上雖然仍是笑容裊裊，眼眸中已然殊無笑意：“你要相信，我的匕首絕對可以快過你的手指！”

　　少年嘴角掠過一絲不屑的笑紋，正待提氣貫力至指上，卻驚覺渾身綿軟，氣海虛浮。不禁對青林怒目而視，而經方才一方驟然出手，用力動作之下，肩頭的原本已經包扎好的傷口便再次迸裂開來，刺眼的血色迅速地自繃帶內滲了出來。

　　青林自然是看的分明，眼睛不禁微微一瞇，想要開口勸誡，卻見對方只是稍稍偏頭瞥了一眼自己的正滲著血的右肩，毫不動容，手指點在那少女玉般瑩潤的頸上，似乎是在遲疑著要不要放手。

　　那青林眼眸一低，在少年的手腕上一瞥，微微一笑，倒是自己若無其事將匕首自他脖頸上放了下來：“我若是有心要你的命，那用這般費工夫。”一面說著，一面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對方，將匕首在少年面前一晃。

　　那少年眼眸在匕首上一掃，這才發現原來擱在自己脖頸上的只是這把匕首的刀背，這少女在最初便沒打算要自己的命，心下一計量，也便默不作聲地松開了手指。

　　青林看著少年的手指緩緩放下，笑了一笑，將手中的匕首收到鞘里，塞進衣襟，十分輕松地拍了拍雙手，過了一會兒，又瞅著少年道：“要不，你還是先躺下再歇歇，傷口被你這一折騰又裂了！”

　　少年只是皺著眉，并不搭理她，眼睛四下打量著帳篷內的情況，似在考量著這兒是否安全。

　　青林嗤嗤一笑：“裝的真像——這兒不是你特意選的地方嗎？我們不是在關卡那見過面了嗎？唉——這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少年身軀登時一僵，一抬眼正好碰上青林的目光便立馬移開，倒是顯出些許狼狽來。

　　少女不以為意地一笑：“我叫青林，是潁國的公主。這些——我想，這個你應該已經猜到了。”她的眼鋒一轉，落到了對面少年的身上：“那么你呢，你是誰？”

　　少年腦中快速地權衡著利弊，如今自己的命是落在這個潁國的青林公主手中的，如何取得她的信任，讓她放松警惕才是當務之急。當下便只是稍稍一頓，神色絲毫不變，緩緩道：“穆靳。”

　　青林聽罷，又是瞅著他笑道：“聽上去甚好，倒比張三李四，趙錢孫李強些。”

　　少年的臉上難得地露出羞赧的表情，這少女擺明是在打趣自己拿了個假名忽悠她，只是心照不宣之下，更是尷尬。

　　“其實你究竟是誰，我并不在乎，反正是晉國現今的當權者欲處置后快的眼中釘就對了。”那少女驟然湊上前來，眸中盡是狡黠的笑意，貼在少年的耳側輕聲呢喃道：“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

　　少年察覺到她那溫熱的氣息噴在自己的頸側，不由地心臟便是猛烈的一縮，那少女說的話都似響在遠處，聽不分明。

　　……

　　“王爺！”一個干凈利落的男子的聲音突兀地在靜極的雪夜中響起：“潁國青鏡殿下已經收到王爺的文書了。”

　　易靳眼前的幻覺驟然如泡沫般消逝，眼前仍然只是冰冷的雪花紛紛揚揚，一望無際。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自他的唇間逸出：“是嗎？她怎么說？”

　　“但能止兵戈，青林其人，雙手奉上，聽由處置，絕無二話。”那影衛似是稍微停頓了一下，方這般回答到。

　　“呵呵，聽由處置……”易靳喉間傳出幾聲嘲諷也似的低笑，削薄的唇角一勾，連帶著本就輕薄無情的覆著面具的眼眸愈發清冷：“果然最毒婦人心吶……那人竟淪落到了這等地步……”

　　影衛聽著易靳的自言自語，雖然未置一詞，可心中卻著實不知自家主子的心思，若說是在意那人，卻也為何在聽聞那人下獄受刑甚至一度被傳已然喪命時，依舊無動于衷。若說是無意，那這樣一年兩年地打探搜羅那人的消息為的又是哪般？

　　著影衛正自己揣測著，卻聽得易靳又悠悠然開口道：“青鏡自然是百般情愿的，可那人并不在她手中——莫盧那邊什么態度？”

　　“屬下曾趁著莫盧不在府中之時，親自去莫府中打探過，卻并沒能看到青林公主，據莫府的下人說，莫盧出行都是親自將公主帶在身邊，便是派遣在青林公主身邊尋常一個婢女也是身懷絕技的，只怕……”影衛在易靳神色淡淡地一瞥后，聲音已開始低了下去。

　　“形影不離是嗎？”易靳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嘴角隱隱帶出弧度，言語間的情緒好似看見獵物的獵手，帶著難以抑制的嗜血的興奮：“看來，我得親自去會會這位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