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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短篇小說集  文/白夜低吟

第二回    白喜事

  那年冬天我去四川出差。為了省房租錢,便住在鄉下,樂山市周邊的小村里。農村里的空氣有著各種味道,野花野草的香味,稻麥的香味,以及糞便的味道。但呼吸起來有著說不出的舒適,有四川話來講——安逸。我是個城里人,穿著面孔自然不同,在小鎮上很打眼。在鄉民自卑向往的目光中,又隱含著種種不屑地意思。

  所以沒有事的時候,我便只和房東馬老頭聊天喝茶,他是村長。我自己帶了些茶葉,在城里花了很貴的價錢買來的。而老頭則請我喝本地產的茶葉——竹葉青。竹葉青是一種產在峨眉山附近的茶葉,不是很著名的。解放后在峨眉這地方建立了國營茶場,后來經營不下去,茶場就倒閉了。這些茶樹就拋荒在哪里,任由附近的農民采摘。

  這茶是馬老頭自己摘得自己炒的,而且茶樹也沒有人管理,當然也就沒有農藥和化肥的殘留,用現在的話說,有機食品!

  我們說些無聊的閑話,這個村子當時已經沒有可耕地了,也沒有年輕人了,小孩除外,大部分都出去打工了。我們往往討論些農業問題,看到天府之國的農村都是這樣,作為一個城里人不免莫名的恐慌。馬老頭則以一種淡淡的幸災樂禍的表情撲捉著我似乎是鎮定自若的表情下的不安,我想這是他為啥愛和我聊天的原因之一吧,真是個促狹的老家伙!

  這個村實際上很富裕,每個月村民們都能從村委會領些錢——土地補償款吧,叫什么名目,我真的忘了。而且每家都做得好臘肉,再加上房租和出外務工的收入,所以小村子齊齊整整的都是新蓋的大瓦房。

  六十歲出頭的馬老頭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充滿了泥土的顏色,所以在和我聊了不久就會曝露出農民的本色。很多話我都記不得了,時間隔得真是太久了,但是至今我還記得他說的——不養豬,那叫農民嗎?

  等等,其他。

  一夜無話。

  第二天我起床出門時卻發現氣氛有些不一樣,馬老頭的子侄們聚在門口,竊竊私語著。這可真是一大家子人呀。他的幾個兒子摁著一口半大的豬,馬老頭的老伴眼圈也是紅紅的。作為一個外路人,我不好去打聽出了啥事,便朝屋子的大廳里窺視過去。我看到馬老頭躺在拆下來的門板上,臉上蓋著一塊白布——原來,馬老頭昨晚睡覺時去世了。

  門口一個臉盆子里燒過了紙錢,還有灰燼,和未熄滅的火焰。一個香爐,里面插著三只纖細的香,渺渺而起。

  馬老頭就這樣以一種令人意想不到的時間和方式死掉了,其時春節才過了不久。

  我不知道該說啥樣的安慰的話,而且看起來家人們并不是很悲傷。是呀,馬老頭六十多歲了,說起來算是白喜事。

  就在這時候來了三個穿著夾克男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磨子里倒出來的,最年青的那一個還背著個時髦的背包。他們在我的注視下走進屋里,然后打開背包從里頭拿出來的竟然是道士的冠帶還有一些樂器。三個人在眾目睽睽下打扮的齊齊整整,這時候馬老頭家的老大——馬老頭有三個兒子——過來給他們一人發了根煙,又將一條煙撇在這三個人面前。稍稍寒暄過后,這三個道士邊抽著煙,邊吹奏起樂器。

  我想:葬禮正式開始了…

  那音樂并不好聽,甚至有些嘈雜,而且也不悲傷,就像菜肴里平淡無奇的鹽一樣。

  我看到馬老頭的三個兒子正式披麻戴孝起來,而他們的孩子也是同樣的裝扮,最小的孩子只能抱在懷里,還伸著胖乎乎的小手試圖掀開馬老頭的敷面布,并且咯咯地笑著。這沖淡了悲傷的感覺,所有的孩子都跑來跑去,甚至跑到街上,我想他們是要給自己的小伙伴看看自己的這幅打扮吧。

  于是呵斥的聲音,孩子們喜笑顏開的童音,還有那三個道士吹吹打打的聲音攪和在一起。假如馬老漢能夠看到自己的葬禮,我想他一定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吧。而此時,道士們開始詠嘆起來,一個主唱,剩下兩個幫腔(就是伴唱)。我聽不懂歌詞,只覺得很像是在唱川劇。

  我莫名其妙的被這氣氛所感染,盡管我一點也不悲傷,而且我只一個外地的交錢在這里住的房客。但是我決定去買個花圈啥的,然后便去買了。

  我買了花圈回來,穿過坐落在馬老頭家前面人家的門口,跌跌闖闖的走過鄉下的土路回來。馬老頭的兒子看著我這樣多情,便遠遠地來接我。我整了整表情,將花圈和一百塊錢的白包遞給了老大。老大一副肅穆的表情,接過了花圈并快速的將白包塞到兜里。村里的老師,馬老頭的一個遠房侄子用別別扭扭的毛筆字替我寫好挽聯。我的挽聯是:馬先生千古,后輩劉明敬挽!然后,他和老二又用一大張白紙記錄下來祭奠的鄉人的名字和隨了多少份子,并把它貼在墻上。

  那三個道士還在念誦著,我不知道是安魂曲或者是其他什么。老大告訴我別走,因為豬已經殺好了,過一會有流水席吃。我就呆在馬老頭的客廳兼靈堂前,一邊抽著煙,一邊看著往來忙碌的人群。人越聚越多,好多人還是從山里或是更遠的地方來的。

  老大放著事不做,只是在我周圍打轉轉。我覺有點奇怪,便問他:“老大,有啥事沒有?”老大顯得很不好意思,很羞澀的說道:“老弟,你們城頭人不知道,我們這里的風俗——不能拿著花圈在人家門前過。你早上拿著花圈從前面那家人過,人家覺得不是好兆頭….”我有些吃驚,說道:“那咋辦?”老大扭捏的說道:“其實只要給他些錢,讓他買一掛鞭炮放一放就好了,也沒別的啥事,但必須是你掏錢才行。”他低下頭,似乎是喃喃自語道:“我們這里落后,迷信,唉….”我急忙拿出二十塊錢,塞到老大手里,問道:“夠不夠?”這個矮小精壯的漢子無比羞澀的向后退去,嘴里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在呢喃些啥。客氣了半天,才把那二十塊錢收下來了,邊快速的離去。嘴里兀自說道:“唉!我們這里太落后,太迷信了…”

  他的聲音終于被道士們的吟唱掩蓋住了,因為他越走越遠,而且他說話聲音本來就不大,蚊蚋一般。

  三個道士面無表情的圍坐著,敲打著樂器,吟唱的聲音也越來越低了。我想他們累了吧。或者是老二老三兄弟幾個殺豬的聲音蓋住了他們的吟詠吧,或者是妯娌們磨豆子做豆腐時說話的聲音干擾了他們神圣的唱詞吧,或者是灶房里逐漸濃郁飯菜香味使他們心不在焉了吧。人們緊張興奮的走來走去,各忙各的。一點悲傷的氣氛都沒有,就連馬老頭的老伴也和幾個年紀相若的老年婦女靜靜的說話。我覺得這不像是給一個人做葬禮,倒像是給一個即將遠行的人準備離去的儀式。

  他要到哪里呢?馬老漢此行將于何方呢?

  鬼者,歸也!

  我一點事都沒有,一個人也不認識。我左邊有個虎實的小伙子,右邊有一漂亮的女孩,我看到他們似乎在擠眉弄眼暗送秋波。而我隔在中間,實在有些礙著地球轉,便從圓桌上站了起來。而我對面一個三四十歲的漢子則沖我詭異的擠了擠眼睛,我便淡淡的笑了笑坐到他身邊,想要和他聊聊。他看到我坐過來,便壓低了聲音,說道:“那兩個是小兩口,明年高中一畢業就結婚,然后去深圳打工去,呵呵!”我笑了笑,這個男人接著說:“你是西安來的老板吧?”我有些受寵若驚,趕忙說:“哪里哪里,我就一打工的….”這男人說道:“不要謙虛哦,大公司的大老板。”但是此時此刻,我心里莫名奇妙的舒坦起來,這就是來到一小鎮的好處——只要你是大城市的,他們就會真心實意的仰視你,盡管你在你所呆的那個城市屁也不是。這男人從兜里竟然掏出了一張名片,上面堂而皇之的寫著:x公司xx經理。這時候披麻戴孝的老大不知道從哪里鉆了出來摟住我和那個男人,而且要把我們往一堆湊,就像我們三個準備合影一樣。他說道:“劉經理,這是我堂弟,二叔的兒子。也是做你們那一行的,到時候你們有活路了,別忘了手要歪歪,給我堂弟留點渣渣。”我們三個大男人擠作一堆,我覺得有些尷尬,而且老大似乎喝了點酒,滿嘴都是酒氣,也令我不舒服。我就像一條擱淺的魚,扭來扭去從老大的懷抱中掙扎出來,說道:“我哪有那權力呀?”老大有些不耐煩,作色道:“大家在一起賺些錢不好嗎…”說到這里,他放輕緩了聲調,說道:“你放心,我們雖然是鄉壩人,但是懂規矩,到時候少不了你的回扣。”我呵呵的干笑起來,一邊收起了堂弟的名片,又四下張望想找些話來說。老大終于站直了,不在抱著我兩,只是打了一下我的肩膀,說道:“名片?!”我說:“哦,哦。”連忙從兜里掏出名片雙手遞給堂弟,堂弟接過我的名片,側過身對著陽光大聲的念著名片上我的官銜和所在公司的名稱。一些別的不相干的人也被堂弟的聲音吸引,紛紛的敬畏的看著我,如同看到了稀奇的動物一樣。

  堂弟終于慢慢地念完了,看著我說道:“啥時候,我請老弟到樂山去吃苦筍雞。好不好,一定要去哦!”說著他重重的拍打了我一下,幾乎將我從凳子上打下去,說道:“不去就是不給面子,看不起人哦!”

  老大他們兄弟幾個抬了幾張桌凳出來,然后把麻將,撲克牌,葉子牌,牌九,色子,一些亂七八糟的一桌放一副。這在人群中引起了小小的歡呼,人們分散出幾個支流,按照各自的喜好來到不同的桌子上。那三個道士也趁著混亂,停止了吟唱,抽起了煙,喝著茶水低低的說起話來。我問堂弟:“這三個道士咋那么像呀?”堂弟說:“那當然,本來就是三父子。”他看著我笑道:“我們村的,平常種地,過事情就來。”我說道:“哦,那就不是道士。”堂弟歪著頭看我,說道:“咋不是道士?都住在廟里,道士可以結婚的。”我說道:“哦。”堂弟又對我說:“你打牌不,輸了算我的,呵呵!”我忙說:“我不會打牌,你去玩吧!”堂弟站起來美美的伸了個懶腰,然后矯健的,甚至該說是——斗志昂揚的撲向麻將桌。大家看到他過去一邊搓著麻將牌,一邊發出哄堂大笑。就連老大也含笑看著堂弟。、

  我照舊一個人無所事事的坐在圓桌上抽煙,老大看到,便走了過來,問道:“你不去玩玩,試試手氣嘛,很小的。”我呵呵笑了,說道:“我不太會打牌,送師傅。”老大無聲的笑了笑,搖了搖頭準備走開。我又說道:“老人家啥時候入土?”老大正色地說道:“明天吧,棺材才能做好。”說著,他很不好意思的說:“鄉壩頭條件不好,不能停七天,只好早點入土。”我說:“對著呢,入土為安,入土為安。”我又接著說道:“那是這,我有點事,先走一步,好不。明天我一定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老大一下子變了臉,有些生氣地說:“有啥子事,吃完了再走,一定要吃完了再走….”說吧,就走了,拂袖而去,把我一個人孤零零的撂到哪里。

  又過了會兒一個戴著黑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男人來了。看到他的到來,人們都安靜了下來,老大三兄弟則垂手站在馬老頭靈前。那個男人異常嚴肅的在馬老頭遺體前三鞠躬,然后低聲的,可是奇怪的是我們都能聽見。對三兄弟說道:“節哀順變吧”。馬老頭的老伴也從屋里迎了出來,那個男人握了握老太太的手,又認真地點了點頭,然后掉過頭去又看了看馬老頭的遺體,仿佛戀戀不舍,然后說道:“我先走了,一會要到市里上會。”老大說:“在這兒吃了飯再走吧,飯已經做好了。”那男人搖了搖手,說道:“要上會,喝酒喝紅了臉不好看。”老大也就不再言語了,這個男人便快步的離去。當他路過麻將桌前時,看了看已經停止打麻將的人們右手狠狠地指了指,然后終于快步的離去了。

  我有些納悶,問了旁邊的一個人:“他是誰呀?”那個人敬畏的低聲的說道:“書記,我們鎮的書記。”人群還在沉默中,不知過了多久老大出來吆喝了一聲,說道:“感謝諸位鄉親,今天略備薄酒,感謝大家來給我父親大人送行….”說著,他舉起酒杯對著已經坐好的人們,一仰脖喝干了酒,接著說道:“先干為敬,吃起來…”于是人們就紛紛的舉起杯子對著老大,也痛快的一飲而盡。壩上又恢復了熱鬧,大家左右開弓的吃肉喝酒起來。就連那三個道士,也在單獨的桌子上推杯換盞。

  只有馬老頭一個人還躺在那里,靜靜的躺在那里。是呀,去向彼岸的道路是那樣的漫長孤單,如果不休息好又怎么能一個人走完呢?

  馬老頭最后的儀式并不冠冕堂皇,也許只能算個歡樂的派對。但我想馬老頭躺在那里真實的點明了每個人的最終的歸宿。像所有不可避免的結局又被點明了一樣,我想人們在馬老漢的結局前或多或少的都有所震動。人只好努力的做出歡樂,甚至故意顯得比平時更歡樂的樣子,來給馬老漢送行。其實每個人的心里是無限的荒涼和感慨,人的生命正如秋天的黃葉那樣脆弱無常。除了歡樂,在這個儀式上還能有啥表情呢?所以,我們中國人把老人的葬禮稱作白喜事。

  當天晚上,道士三父子,馬家三兄弟在老漢的靈前守靈。其實是打了一晚上的“飄三葉”,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他們吆喝了一晚上,搞得我也睡得不太好。

  第二天早上,大家又聚到一起,這次沒有人喧嘩笑鬧,只有馬家人的哭泣聲。大家跟在棺材的后面默不作聲,直到墓地。人們圍成圈在道士三父子的指引下完成一個個程序,最后埋掉了馬老漢,之后便無聲散去了。

  直到死馬老漢還保持的他鄉下人的本色,謙虛的連一個石碑也沒有。

  一切就這樣,像西方人說的那樣:“塵歸塵,土歸土…”

  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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