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經(jīng)常給我的室友們講我坐診時發(fā)生的事情。

　　這回我又開講了。

　　我說：“我在診療室里舒服地坐著。不一會兒，有一個女人推門進來……”

　　第一個病人

　　我一眼認出她經(jīng)常來這里，只是她的固定醫(yī)生是對門那個，今天沒來。但凡這個女人來時總面露愁容甚至掩面哭泣，看來有什么問題總得不到解決。

　　“你好。”我說。

　　“你好！心理醫(yī)生！”

　　“今天怎么來找我？”

　　“本來我的煩惱一直是向李醫(yī)生傾訴的，但是今天我實在等不了啦！我太開心了，我所有的煩惱都消失了。”

　　“請坐。能說說看嗎？”我攤開手中的病患記錄，拔掉水筆的蓋子。

　　“您也知道，”這位女士今天真是紅光滿面，“我愛戀凱……我愛慕這個男人十多年，因為他的離開終日傷心……不知道找過多少個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但是都不管用……”

　　“啊，那您一定非常癡情。”

　　“是啊，但是昨天以后，我全好了，而且以后將會一直這么好下去。”

　　“哦？”我十分不解，“那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呢？”

　　“我昨天，十分巧合地在街上遇到了他。”

　　“遇到了他？”

　　“是的。你猜怎么著？”

　　他一定變得又丑又窮，我想。不過嘴上說：“猜不出。”

　　“你當然猜不出啦，他可比我認識他那會兒更加英俊瀟灑有風(fēng)度了！”

　　“那你是怎么死心的？難道他又有了別的女人？”

　　她搖搖頭，說：“我出其不意地沖過去抱了他一下。”

　　果然還是情難自已，我暗自思忖。

　　“這是你以前從來不敢做的。”

　　“從來不敢！他倒愣在那兒了。我細細回想，發(fā)現(xiàn)我根本記不得從前他對我說過什么話，我們一起做過什么事，好像我對他的所有記憶就只是剛才那個短暫的擁抱而已。僅僅只是一個擁抱，就好像對一個陌生人的擁抱。但是我突然可以完全放下他了，想到我以前是那么痛苦，就完全不能理解自己……好像我愛的，根本就只是那種愛的感覺而已。”

　　“啊，女士，難道你愛上了愛情？”

　　“說得十分好。所以，就請你轉(zhuǎn)告李醫(yī)生吧。把我說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另外，我下周就去夏威夷度假，等我回來再約他出來喝咖啡！”她眨眨眼睛，甜美地一笑。

　　看著她離開診室，我的筆還沒有動過。

　　老實說，我無法想象她的痛苦，也無法想象她的幸福。

　　第二個病人

　　我接見的第二個病人是一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看到他的臉就很難忽略他那倆烏黑而深邃的……黑眼圈。

　　“你好！”

　　“啊！”他叫起來，差點抱住門板。“對不起……對不起醫(yī)生，我很脆弱，容易受到驚嚇。”

　　原來是被我飽滿的工作熱情給震懾了！我的自我滿足感變得非常極其好。

　　“請坐吧……”

　　“好的好的好的……”

　　“誒？你的證件照上的樣子和你現(xiàn)在簡直不是一個人！”

　　照片上的小伙子雖然談不上胖，但臉龐圓乎乎的，眼睛炯炯有神，更不要提什么黑眼圈。

　　“這個啊……”他搔搔頭，“這是我一年多前拍的了。現(xiàn)在是很瘦沒錯……但是！“

　　”什么啊？“我問——他這么一驚一乍我也很難招架。

　　”醫(yī)生醫(yī)生……“他的聲音瞬間弱得跟蚊子一樣，眼神躲躲閃閃，我嚴重懷疑他為吸毒過度。”醫(yī)生……你千萬不要覺得我有病。他們都覺得我有病……“

　　”這個你大可以放心，“我作圣人狀，”要知道很多人都覺得來心理咨詢的都是有病的人，但是有些煩惱需要疏導(dǎo)也是很正常的……”但你確實很有病。

　　“真的？”他眼里閃爍著淚光。

　　“真的。”我點點頭。

　　“醫(yī)生，你一定要幫幫我……”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小伙子又哭喪著個臉，“我在鏡子里看到東西……”

　　“鬼？”

　　“不是……是我自己，我自己竟然朝著我眨眼……”

　　“你沒有眨？”

　　“沒有……”

　　“確定？”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他們都不相信我，沒有人相信，我好害怕看到鏡子，我不敢看鏡子可是晚上總禁不住去看，我想把鏡子包起來，把它砸碎……”

　　“停停停，你是說你看到鏡子里的你朝你眨眼，所以你就很害怕？”

　　“他真的對我眨眼……”

　　“那不是很正常嘛！”

　　“啊？”

　　“我也會看到啊。”事實上，診室里就有一面鏡子。

　　“醫(yī)生，我知道你們這行會因為同情病人而想出些說辭……”

　　我偏頭看向鏡子，然后戳戳那小伙子的肩膀，讓他看。

　　鏡子里的我快速向我眨了一下眼睛。

　　“看到了吧？”

　　他看看鏡子，又看看我，再看看鏡子，再看看我。

　　他像一陣風(fēng)一樣刮出了診室。

　　第三個病人

　　這個人看上去很正常。我是說，他確實很正常，簡直比前面兩個人正常太多了……

　　他穿著非常得體的名牌西裝，打著深色領(lǐng)帶，似乎是個有地位的人。

　　“你……”他淡淡地皺眉。“這是120號房間嗎？”

　　“是啊。”

　　“哦，是啊，我沒有固定的咨詢師的。我上次來這里也只是嘗試過一次心理咨詢而已。”他淡淡地笑了一下。“也許我可以跟你聊聊。”

　　“那么……請坐。“

　　這個預(yù)約了的顧客曾經(jīng)來過，所以我很快找到了他的檔案。原來他是個律師，兩次離異，沒有子女。

　　”你……”

　　“你吃過了嗎？”我剛想說什么，他竟然很自然地接過了我的話。

　　“哦……吃過了，剛吃的。”

　　“吃的什么呀？”

　　“……盒飯……先生，您……”

　　“盒飯？哎呀，怎么能吃盒飯，長期吃盒飯對身體不好的，你知道嗎？”

　　“這……”

　　“不瞞你說，我的午飯都是三菜一湯，先喝湯，助消化。現(xiàn)在外面的飯館都不大干凈，最好是自己動手……”

　　“好的我以后自己動手，那個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哦……好的。”

　　“你的生活給你帶了什么樣的煩惱呢？失敗的婚姻，一定讓你很不好過吧？”

　　“說起來，我的前妻啊……”大律師的眼光忽然暗淡下去。

　　沒錯，人性柔弱的一面將要在我面前被展露無遺了……

　　“我的前妻啊……她鋪的床單是平展無紋的！像鏡面一樣，看上去多么舒服……可是如今，這樣的床單再也看不到了……”

　　“老兄，你除了床單沒有別的要說的了嗎？”

　　“我是幫她打官司才認識她的。這……雖然律師和當事人應(yīng)該保持一些距離……但我們確實是官司打完后才開始的……“

　　”這我相信……“

　　”啊你絕對不知道當時那個被告啊是個禿頭，可是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腦門上掛著三根毛呢，正好三根，不多不少，每次開庭都是三根，真是完美……“

　　”完美？“

　　"你反感禿頭么？”

　　“什么？不，不啊……”

　　“你竟然不反感禿頭，奇怪的是我的第一個妻子和第二個妻子都特別討厭禿頭……弄得我也討厭起禿頭來，直到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開始禿頂……”

　　他摘下假發(fā)。原來大律師的頭發(fā)已經(jīng)掉落了不少。

　　“你一直因為這個而自卑嗎？她們是因為你的禿頂才離開你的嗎？“

　　”啊……不不不，我是單身以后才開始禿頂?shù)摹！?/p>

　　”那你的前妻是怎么離開你的呢？“

　　“她們？她們沒有離開我呀。”

　　“你沒離婚？”

　　“離了啊。你看，我和我的第一個妻子住在一起兩年，你知道嗎，她家養(yǎng)了一只非常可愛的拉布拉多犬，整天繞在我身邊讓我陪它玩。后來那只狗死了。我就離開了她們家。結(jié)果我第二個妻子家也有一條拉布拉多犬，而且更加可愛，它……”

　　“你是因為喜歡拉布拉多犬而決定婚姻的啊？”

　　“笑話！我怎么可能喜歡拉布拉多犬呢。一方面，養(yǎng)狗一不小心就會觸犯公共衛(wèi)生條例，另一方面，我覺得哈士奇更加討我喜歡。你喜歡貓嗎？我發(fā)現(xiàn)比起狗來，我更喜歡貓。他們不咬我，頂多也就是用爪子抓……”

　　“不要回避問題！”

　　“什么問題？”

　　“失敗婚姻的陰影。這不是你來的原因嗎？”

　　律師疑惑地看著我。

　　啊！難道不是？

　　“醫(yī)生，你怎么了？

　　”醫(yī)生，你剛才有看天氣預(yù)報嗎？

　　“明天好像會下雨，我該不該帶傘呢？你會帶嗎？你不嫌重嗎？

　　“話說回來，醫(yī)生，你有官司要打嗎？

　　”夠了！！！！！！！“我怒吼，“你腦子進水了啊？！我代表哈士奇拉布拉多吉娃娃以及斑點狗鄙視你！你簡直拉低我的智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激動得站了起來。

　　律師先生在原地靜默坐了很久。他低下頭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然后站起來，走到門口，又搖搖頭，默默嘆了口氣。

　　“你也拋棄了我。“

　　我感到他的肩膀微微顫抖。

　　第四個病人

　　我的室友聽我講到這里大約都不耐煩了。

　　好吧我錯了……第四個是醫(yī)生，不是病人。

　　他穿著白色制服，看到我就問：”你怎么又坐到我的位置上去了？“

　　”醫(yī)生，你的位置比較舒服嘛。“

　　”下次別來這么早了啊。“

　　”我知道了。“我站起來，坐到律師先生剛才坐的位置上。

　　”對了，剛才有個西裝男人是從我的診室里出去的嗎？”

　　”哦……嗯。那個律師啊。“

　　”是他！“醫(yī)生神情一緊，”那可是個癥狀嚴重的病人啊。找我嗎？你跟他說什么了嗎？“

　　”他……沒有啊。“我順著門口方向望去，發(fā)現(xiàn)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對過診室的窗戶。

　　我看到律師先生的背影。他輕盈地從窗口跳了出去。

　　醫(yī)生聽到沉悶的咚的一聲，看著我愣了兩秒鐘，感到大事不好，像一陣風(fēng)一樣刮了出去。

　　講述至此，我的室友們就應(yīng)該了解到我是怎么來到他們中間的了。

　　哎。這里的生活真的不自由，要穿著條紋的衣服，別著身份編號，穿著白大褂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

　　我剛講完我在診室里的事情，就看到我的一個室友默默地走到窗口，然后瞬間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大樓外面亂作一團。呼啦呼啦的什么車子都開了過來。

　　真不知道那些人為什么都喜歡從窗口消失呢。

　　你有煩惱嗎？說來聽聽唄。

　　咦，我覺得我好像見過你。

　　對，我們聊過幾句。

　　什么時候我們再聊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