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心頭有個魔鬼在作怪

　　回到了宿處，上了床，我冷靜下來仔細一想，便開始了激烈的思想斗爭。

　　我覺得我和小李的關系發展得太親熱了，親熱得令我猝不及防。尤其是那場情人舞，她幾乎就像是一個真正的情侶，時時都緊靠在我的身上，什么防線也一概置之度外。我已經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頭子，她會愛上我嗎？絕對沒有這個可能！她為什么要這么做？

　　也許她愛上的并不是我這個人，而是我的名聲、地位和香港作家的身份，但我能利用這些，去獲取她的青春美貌嗎？如果這么做，我的道德和人格都到哪里去了？

　　然而，和她跳《春之聲圓舞曲》以及跳情人舞時的那個體驗，卻已經印象鮮明地銘刻在我的心間，使我一想起來就有點神魂顛倒。盡管我們都沒有做出別的什么親熱舉動來，但當時的感覺夠讓我回味無窮了。

　　這天晚上，我一整夜都沒有睡好，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

　　說來也怪，第二天我的精神卻特別的好，突然滋生了動筆寫作的強烈愿望。我想，我為什么不從小李那里取材寫小說呢？她和我的關系不就是一個很有潛在價值的小說素材嗎？我可以把她寫成一個大膽勇為，熱情奔放，性觀念十分開放，渴望得到理想化愛情的當代女性，由此而愛上了一位事業有成，又極富魅力的藝術家。當然，這位藝術家可不能是一個六十開外的小說作家，可以把他寫成一個未滿四十歲的美籍華人畫家，在創作中特別鐘情于女性的人體美，因而對她也一見鐘情，很快被對方的年輕美貌所吸引了。盡管他們之間完全出于發自內心的愛，卻為世俗觀念所不容，人們認為一個僅僅是為了貪圖對方的財富和名聲，另一個則是憑借金錢、名聲和地位玩弄女性的專門家。至于小說的結局應該怎么樣，可以根據情節的發展自然形成，寫了再說。反正這方面的生活我已有了相當的體驗，加上一些應有的藝術虛構并不困難。

　　獲得了這么一個難能可貴的靈感，我立即付之于行動，第一天就寫了十幾張稿紙，到了周末，已經有三萬多字，自己看了一遍覺得十分滿意，也就有了更大的信心。

　　方燕飛見我已天天都在埋頭寫作，她也非常高興。

　　到了星期六下午，我心里卻像有個魔鬼在作怪似的，又沒心思寫作了。不言而喻，我很希望這時候能接到小李的電話。

　　大概等到四點鐘光景吧，電話鈴響了，果然是小李。她說要我到國際飯店去和她共進晚餐。說來慚愧，這個電話，對我仿佛是從天堂里傳來的天籟之音一樣動聽。

　　我們在國際飯店見面后，小李說她想吃西餐，我們便到十八層樓吃了西餐；餐后又聽從了她的主意，到附近大都會舞廳去跳舞。買票的時候，她還提醒我最好買包廂票，于是我就買了包廂票。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帶了舞伴進營業性舞廳，坐的還是包廂。所謂包廂，唯一的區別，就在于兩個人的座位和外界是隔絕的，特別清靜，如果雙方都有意的話，可以在里面為所欲為。不過我當然不會這么做。

　　這天晚上，小李并沒有精心打扮，她穿的是一身淡粉紅色的貼身薄絨衣褲，看上去更帶孩子氣，更顯得溫柔、活潑和可愛。我記得那年代，上海的女中學生常愛在休息天穿著這樣的衣褲滿街跑；可沒想到小李竟會穿著這樣的衣褲進入舞廳去和我跳舞。我得說，當我摟著她那特別柔軟而富有曲線感的細腰時，我的頭腦有點糊涂了，好不容易才克制了心頭躍躍欲試的下流欲望。

　　這次跳舞，我們仍和上次一樣，每一曲都跳。但與其說是在跳舞，倒不是說在深入交流感情更為恰當。我們幾乎時時都在小聲說話。我太需要了解小李各方面的情況了，包括她的家庭情況、社交情況和以往的種種生活情況。這不僅在我和她的現實關系中有此必要，在我的小說創作中也有此必要。

　　小李說話還是那么的坦率，毫無保留地說了她的種種情況。

　　她家原籍在蘇北揚州，父親是一個剃頭匠，歷來被人們看不起，屬于一般上海人眼里的三等公民。后來他父親經過奮斗自己開了一家小小的理發點，解放后就成了個小業主，也算是屬于剝削階級的范圍了，更加低人一等。幸而小李從小功課還可以，考上了新聞出版專科學校，總算拿到了一張大專文憑，這才混進了文化圈子。所以她父親對她的期望值很高，尤其是對她的婚姻問題，一心盼望著能依靠她的婚姻改變他家的社會地位。她已經談過好幾次戀愛，對方都是在文化界里有點地位和實力的人，帶了她什么地方也去玩過、吃過、見識過；但一等他們知道了她的家庭底細，卻沒有一個愿意和她正式結婚的，只把她當作一個“白相果”。他們見了她父親的言談動態就不高興和他說上一句話。她很可憐她父親，也很愛護她父親，可是她沒有辦法能改變她父親從小養成的又粗魯又俗氣的生活習慣，還有他那個根深蒂固的自卑心理。

　　“你總該看過德萊塞的《珍妮姑娘》吧？他們只希望我成個‘珍妮姑娘第二’，把我估計得太天真了！不過我知道我也有自己的缺點，我太貪玩了，而且……”

　　“‘而且’什么？”

　　“要是你聽了不會大驚小怪，我可以告訴你這個秘密。你想聽不想聽？”

　　“當然想聽。很想聽。”

　　“我自己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很可能因為我從小死了媽媽，由爸爸一把尿、一把屎帶大，再加上我哥哥一直對我很兇，又經受了幾次失敗的愛情，使我在男女問題上養成了一種特殊的心理狀態……”小李又把話留住了，兩眼在閃閃發光，迅速轉開了臉。

　　“說吧，什么樣的心理狀態？”我追著問。

　　“你聽說過‘戀父情結’這個詞吧？我現在‘戀父情結’很嚴重，只喜歡和大年齡的成熟男*交往，尤其是能讓我產生依靠感的男人，年紀再大我也不怕……”

　　她的話令我非常震驚。我許久不再出聲。突然，我自己也沒有料到，這時候竟會產生了很想對她表示一下親熱感情的愿望；可是我又怕會過分冒失。結果我還是沒有做出這個嘗試。我只是在舞曲結束返回包廂去時，一直緊握著她的手，她默默地接受了我的這一親密舉動。

　　進了包廂，我覺得她的身子在不知不覺間熱熱地挨上了我的身子。我立即斷定，這是她在對我作的鼓勵和暗示，終于不失時機地摟住了她的肩膀。

　　但是她卻毫不留情地使勁推開了我的手，掙脫了我的摟抱，躲開了她的臉。

　　“請你原諒，我不習慣在這種地方……反正我們以后還是會有機會的。這樣吧：我很想下星期六和你一起到杭州去玩一趟，星期六傍晚動身，星期一便一早回上海，在那里過上兩個夜不是很好嗎？我很想住幾天面臨西湖的賓館，享受一下那里的湖光山色，可是直到現在還沒有去住過呢！我已經有好久沒有去玩西湖了！怎么樣？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杭州玩一趟嗎？”

　　我怎么還會違背了她的主意呢，喜出望外地同意了她的計劃。

　　“那就這樣說定了。到了杭州我會給你一個驚喜。不過出發前我還得好好想一想，該怎么去對我爸爸說？也許可以說是出版社讓我到杭州去出差，你認為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