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兄弟別再走了

　　兄弟別再走了

　?。ㄒ唬?/p>

　　“村里的人懶散慣了，就這一截回村的路，石階歪的歪倒的倒，一階不是一步，一步不是一級，路邊的茅草都能當上釣竿，怎么會弄成這樣不七不八，唉！怪不得后生家一茬茬地往外跑?！?/p>

　　兄弟！回村的路難走了，是嗎？

　　可我覺得只有走在這樣的路上，才知道自己的腿腳中有筋骨，鞋子里的腳掌是皮肉。

　　你記得吧！我們挑著柴火沿一座山脊而下，再從一道山梁而上，一同埋怨為何不在兩山間架上一座橋?？僧斘覀冊谏綀嚎谧麓碉L時，你摸著小腿說：哪一天腿肚也有大人那么大，那時也就不用再怕爬這山坡了。

　　一位比我還大幾歲同伴問你，要是像大人一樣撐斷腳筋在腳肚上一團團結著，你怕嗎？

　　你清脆地回答著：才不怕，爹說過腳筋斷了只有“拍嗒”一聲響，不會疼痛，過后自然會接上。

　　大伙兒說你被父親騙了，你睜大眼睛瞪著大家。

　　有一回，你扛著一根毛竹在田埂中滑倒，腳掌劃了一道小口流出了血，我捋來一把芒草嚼著為你敷上，同時拍著你胸脯招呼著：三魂七魄回來啊！你擦去掛在眼角的幾粒淚珠，說：就因為忘記了“會滑的路腳掌要橫著走，腳趾要鉚著土”的教訓。是痛得哭，不是怕的，不要招魂！

　　那時候的你，我覺得挺有樣子。

　　“虧你一直生活在城里，老提這些陳年的事，你說城里哪一條路不是平展展，直通通，明晃晃，就是晚上走在上面也可以仰面看天不看路。你看城里人個個昂著頭?？稍诖謇?，大人總是對小孩說：‘走路小心，看著路’小心看路，小心看路，小心到抬不起頭了！”

　　我打量著從城里打工回來的同宗兄弟。他比我還小，但看得出比我更滄老，除了身上一套的西裝有點新氣象，別的依舊掀動著陳舊煙味和汗息，第二層的毛衣明顯就有幾處被煙燙得焦黃的痕跡；談吐中雖然不時地在表露出自己懷里揣有幾個錢的滿足，可那黑黃的臉上并沒有泛出衣錦還鄉的容光，瘦小的身子骨，架不起那西裝應有的風度，居然走不慣山路。

　　兄弟，城里的路我走的比你經常、比你多，我常常會看見許多農民工，在這樣的路上被人大聲怒喝著：“找死嗎！他媽的，有你這樣走路的”。隨著罵聲，我總會說聲：三魂七魄歸來兮！。從鄉村來到城市打工，行走在這樣的路上，實實在在為了是找“活”，不僅僅要找到養活自己的，還要養活一家的“活”。

　　每天還會看到許多坐在大路邊農民工，他們的身邊擱著扁擔，鋤頭或一個裝有錘子、斧頭的工具箱。面對你所說的大路，目光直挺著向他們走來的人，企盼著有人說上一聲，跟我干活去?？墒窃S多人正如你所說都是昂著頭走過。他們若是在村里只要扛起鋤就懂得要下地，背起刀就是上山，握上扁擔就知道上園地，挑起工具箱更是清楚，前十天為東家做嫁妝，后半月為本房大爺拼壽木。路就在腳下，邁開就成。可這直通通、明晃晃的城里路，他們真不知向哪邁步。

　　我們的同鄉張姨，曾經在我們村當過工作隊，退休了跟著兒子去了省城，也因她長期走的是鄉間小路，城市的路短時間熟悉不過來，僅上離家五百米遠的市場買一回菜，就被車撞癱。我去看望她，結果聽到的是一句糊里糊涂的話，“靈魂快不過車輪，菜不要了?！编彺鍏遣?，他的孩子一片孝心，趁自己去城里開會時，帶著他去看看城市，硬朗朗的一位老人，從賓館出去才走五十米的路，蓄滿山水味的鮮血就涂到路上，五十米的路成了不歸路。這明晃晃，直通通的路山里人走不回村的例子還有很多。

　　兄弟，這與土隔著一層又一層的路，也就與我們的心隔了一層又一層，你說好走嗎？

　　“你讀點書，我說不過你，但這路也該修修整整，好讓腳能伸得出去！”

　　你該記得，每年中秋的前一天，村子里16歲以上的男人要做什么事。那一年，你娘早早封好的一包米飯，目送你跟著大人去修路，還吩咐我說：弟弟能吃粗飯了（當年大人吃的飯），不要怕他耽誤你，你帶在身邊。當年我們也就是修這條路，我和你就坐在嶺上的第三階吃下草包飯。

　　那些年來，我們背著母親的目光上路，扛著她們目光回來，所有的看望落在我們的身上。這路乘載的是我們一天天成人?？墒乾F在呢？我們抽身一走，母親張望的目光，沒有人背上，也沒有人扛回，任一路丟棄，有的熟成草仔，隨時間增長，長成了牽衣掛袖的茅草；有的成了霜雨，把路給整散架而邋遢了。

　　你說：怪誰！是村里人懶散，還是母親們不該遠望。

　　兄弟，過完年不能再走了，該留下收拾收拾一路灑落的目光。

　　（二）

　　“田園荒蕪了不少啊，就連這大路邊的好田都長草了，真可惜！當年為了能分到這樣的好田，又是燒香又是磕頭，還給神明許下全豬大愿，如今居然置在這長草。不過田園荒蕪不是壞事，能扔了鋤頭柄最好，隨便做點什么都比做農強?！?/p>

　　我順手折下一條田野長出的葦桿，重重朝他身上抽去，可是才揮到空中，葦桿過于酥脆，斷了。

　　兄弟啊，你想想這葦桿怎么會這樣易折，就因為它根腐莖枯，汲不了地氣。草木如此，人也一樣。我們能離開土地嗎？祖輩開山種地，下了種子，也就種下一個姓氏的活頭，莊稼一茬茬種下收割，這姓氏也就一代代傳下，添一個子女多開一分地，多種一分地多養一個人。彎曲的田埂，迂回鋪排在大山與鄉村之間，因為有了耕種收割來來回回的走動，成了鄉村健康肌體的腸道，春食種子，夏蓄綠肥，秋得飽腹，冬泄疲憊。田地失去耕種，田埂不再有走動，也就是鄉村腸道梗阻，這鄉村哪還有個活頭。村子沒了活頭，我們也就成了無根的人。

　　“跟你說話真累，鄉村和人怎么會一樣。再說我看得見出外打工的人，錢就比在村里種田的多?！?/p>

　　打工的人，力氣和汗水換來的是鈔票，當然有錢；種地的人力氣和汗水換來只是綠和金黃的色彩，當然沒錢。然而你可知道，就因為那幾個錢把打工的人一年變成了的一天，人如機器，機械地完成作業，若是哪一刻不開工，如機器停止轉動，那鈔票嘠吱而止。種地的人一年四季分明，田野里光景四時不同，朝出一管露珠，嗅一路清香；傍晚滿兜蛙聲，享不盡天籟之音。即便一兩天不侍候莊稼，它一樣會悄然拔節抽苔。鄉村的老話說，土不欺人，有種有收。

　　再說，在城市打工，一座高樓的落成，第一個要從這里搬出就是打工的人；工程的剪彩驗收，最見不得人的也是打工的人?？赡慊仡^看看村子，村前的一排大樹是我們祖上種下的，不僅他們可以乘涼，他的孫子、曾孫都可以乘涼，我們父輩挖的那條水渠，灌溉還是那些田地，我們后園幾棵梨樹清甜的果實，吃了幾代人。若是祖上也都打工去了，還有這一切嗎？

　　“還說你是干部，大家都說農民出去打工是增加收入最好渠道，我就聽說過，這叫勞務輸出，勞動力轉移，到外面不僅可以掙工錢，還可以學技術?！?/p>

　　一方山水養著一方人，一方人守著一方山水，代代繁衍，我想這是天經地義。這些年來，雖然說村里人到外鄉、城里或者海外打工賺回了一些活頭，可我看不見這方山水的豐腴，而是看到因為有了一些外來的錢，可以像城里的人一樣購買田里長的，山上有的，園里種的東西，而讓田園、山園、家園這鏈條被打破。

　　我們的山村本來是：山風傳虎嘯，田疇送蛙鳴，村前小溪叮咚去，村弄犬吠道平安。可是如今田園一荒廢，這鏈條的中間一環斷了。田里不種莊稼，青蛙、蜻蜓搬了家；田鼠、小獸向村子里移，村里人用上城里人生產的毒藥四野里下毒，結果聰明的鼠類沒毒多少，而把野豬天敵——豺狗全藥倒，野豬成患；村里的人用盡土辦法，截竹制水炮，扎稻草人守園，牽繩索示警，沒有一個奏效。東山村的李家下了狠心用電擊野豬，結果西山村的趙家進山討活，被電當作野豬擊死。理賠、判刑，一個案件拖跨幾家人。你說這不種田行嗎？

　　你記得嗎？當時我們跟著你爺爺到村子西面最高峰去，你向著爺喊要喝水，他為你指指了方向，吩咐上：“先嗽口，一小口，喘口氣，再大口?！蹦愫韧炅?，用衣袖擦著臉，呼出大氣問：爺爺，這么高的山上怎么還有水。他說：我也不懂，反證有樹的地方都有水，不論多高。

　　可是今天你再去看看那眼泉水還在嗎？也就因為甘家幾個兄弟為了去上海開一家小店，不僅變買了老屋，還把這山上整片森林賤賣。買林的人伐走樹木，再也沒人種上，就這樣這股甘泉也就沒了。后來類似的事不斷地發生著，以至林不守水，水不居林。2006年6月6日的水災，僅幾個小時水位高過房屋的石基達一米五以上，毀壞了許多房子，好在大家識水性轉移快。村里的老人看著土崩瓦解的老屋，眼角掛著乳白色的淚鹵，感嘆著：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我們村有這樣大的水災，作孽??！誰作的孽啊！

　　我琢磨著：要大山永葆著那博大的父愛，就要讓他有著旺盛的綠色生命，著上體面的四季絨裝，還要有山腳下的田園與他親昵。要田園纏綿著慈母之愛，就要不斷地耕耘，要不斷下種，她不怕生養，不怕養育，最怕是無人侍候而失去母愛的天性。要家園燃著永遠的溫馨，就要灶臺有煙，村弄有詩，村頭有故事，神龕有香火，一個氣字大旺。

　　兄弟過完年別走了吧，要為村里添添人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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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村里回單位有幾天了，那位兄弟來到了我家，他說過完年不走了，不過要我幫他做件事。他一五一十說了的原因：

　　一天晚飯后，我正躺在神龕后睡椅上計劃年后怎么過活，聽見娘的腳步聲，我知道初一、十五她都要焚香禮佛供家仙。便凝神聽著，娘說：“死冤家啊，你去了兩年，這兩年我過得最苦啊，一座老屋我一個人守著，從樓上到樓下，我一天會走七八回，晚上我總是點著燈，一關燈，就見到鄉村已故的人，我也想去了，可是一想，孩子們都不在家，若是一撒手歸西去，是硬在床上，等人知道了，就很難為我穿好壽衣的。我一向愛干凈，你也該知道，孩子們不在家誰來為擦洗呢？你走的時候雖然他們也不在家，可我在，我為你洗的干干凈凈，壽衣穿的整整齊齊，也算體面吧。

　　現在孩子都回家了，趁這個時期，你就帶我走吧，也好讓我體面地回到你身邊去吧！孩子們聊天中我聽到了，都是因為我還在村里，他們所以要回來過個年，過完年就走。我過得了年關，能過得了清明嗎？過得了清明，還能過得了七月半嗎？那個時候他們是不會回來的，你還是帶我去吧！冤家聽到了嗎？”

　　母親的每一句祈求的話，如一枚枚釘扎入我身子，又扎進老屋神龕后的壁板上，讓我動蕩不得，雖說母親一生養下三男兩女，就現在這狀況她一但去世，可真的沒有人到她的床前為她穿上壽衣，為她送終。

　　我決定過完年不走了。

　　我小時候聽過母親在神龕前向神祈福，說的是：讓一家平安，孩子長大，無災無難。

　　我長大聽到她祈福又是：家道興旺，添丁添才，家畜滿欄。沒想到她老了，可以享清福時，求的是要父親趁我們在家時帶走她。目的只是有人為她穿上干凈的壽衣，體面的離去。

　　“兄弟，人越老越覺得寂寞，因為與她相識相知的一切都老去了，誰能與她說說話呢？本來看著子女、孫子，也許會有許多安慰，可你們都不在她的身邊，一盞孤燈，能經得起世間風風雨雨吹打嗎？”

　　別的不說了，我聽你的，過完年不走了，這些天我老是夢，夢境中爺爺在我們的祖屋里說著故事：故事也就是我曾經聽過的。爺爺如何賺下錢，為孝敬父母而蓋起三進明廳大屋；雕梁畫棟：有湖光，有亭臺，有歌舞，說是讓在家的祖母知道蘇杭人的生活。這也許是爺爺見我母親可憐來向我開示。

　　前些天去看了村南李立樹的果場，看了村西王建德的反季節疏菜，看了村東陳千孝的養殖場，聽了他們的介紹，看起來鄉村里有的是活頭。我想承包路邊那些荒蕪的田地，以及村里失修的水庫，開一片棵場，種幾畝地，在水庫搞個立體養殖，日里耕作，夜里說說城里的事讓娘聽聽，好讓她安心度過晚年?？涩F在我資金不足，你幫我弄些貸款。

　　“沒事的，只要你過完年不走了，我可以拿房產抵押為你貸款。”

　　過完年不走，我會像守住母親一樣守住村子，讓村子也體面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