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六章    秦支書回村（1）

　　這年的五月末里，天氣轉暖，而且暖得厲害，暖得迅捷，恐怕早已不能再稱之為春暖了，應該說是夏熱來了。空氣中的熱氣一波一波地拂面而來，人們稍許動一動胳膊腿腳干點活兒，立馬就要淌一身汗，黏嗒嗒的不自在，渾身散發出一股難聞的酸臭味。

　　鄉野間早已是草長鶯飛，林木繁茂。天一熱，植物的長勢就快，莊稼地里綠油油一片，滿山遍野的野花野草瘋長，景致倒也迷人之極。

　　今年果然偏熱，烈日已然顯現出夏天的勢頭與跡象來，那日頭強勁得好比入了三伏天，暑氣逼人。雨水的日子很少見，即便下雨，也是不及潤濕地面上的層層塵土就戛然打住了，大太陽又已高高掛起，似乎玉皇大帝就留了烈日一人在頭頂上殷勤當班，始終炙烤著大地，其他風神雨神都在躲懶。

　　刺眼炙熱的日頭似乎要將渾濁的河水翻騰起來，火一般炙烤得滾燙，河溝里的水位見天的淺下去，不斷地向著河心萎縮后退，一截又一截地露出滿是泥鰍洞眼的河泥，靠近岸邊的泥巴都已干枯翻著卷花。塘子里的水草被曬得無精打采的，似乎就要失去它的生命力。所有的河面上總是在正午以及太陽落山之前泛起一陣又一陣的魚腥氣與動植物尸體的腐敗氣味，與那熱氣蒸騰混雜在一處，像是被一大團的熱氣給封閉包住了，揮散不開，因而很容易鉆進人們的鼻腔之內。

　　吳純耕一家人一半摻著吃野菜，一半喝棒子面稀粥挨到今天，一個個肚子里都沒了多少油水，每個人都是菜青著臉，終日里有氣無力的，手腳酸軟，就想著往一處躺了，不愿多動彈，與日頭底下曬蔫了的草木小花沒啥兩樣。吳向北與陳二標兩個娃更是經不住餓，兩個人都有些浮腫的跡象。

　　一瞧這個態勢，今年無論如何不能再欠收了，一定要保住地里的莊稼，保證來年一家人的必要口糧。

　　吳純耕聽取了趙花子的意見，旱地里種的果然都是些抗旱作物。瞧見目前的天氣狀況，吳純耕又果斷棄了水田，將自家水田里也種植上了抗旱的大豆、蠶豆、苞米、油菜等作物。其間數次好心地提醒過他人，說今年該要種下抗旱作物，可沒人信，原先種啥還是種啥，都取笑說還怕龍背河干了不成？

　　事后證明，今年龍背河里的青龍又離守了，一條泱泱大河直接干涸成了一條小水溝，露出干巴巴的河床來，河床上到處都是曬干了的魚蝦，僅存的一點河水里的魚蝦們露著脊背，撲騰游弋，這點子河水估計也撐不了多久了。龍背河都干了，水田里那點子水還不都被烈日蒸干嘍。大片大片的農田因缺水無法灌溉而焦黃一片，作物秧子直接曬成了柴火桿子和柴火棍子，根部仍然扎在干土里，一點就著。吳純耕家的作物也旱，但勉強撐到了收獲季節，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收成。

　　這時候村里人才想起了當初吳純耕的一番好心提醒，個個責怪自己沒能聽進去，白瞎了人家的一片好心，還毀了地里的收成，又遭一輪天災。瞅著自家地頭，再瞅人家老小齊齊上陣在田里揮汗收割，頓時羨慕起了吳家人辛苦勞作之余的歡欣，那汗流著都舒心，不是咸的而是甜的，越瞅越不是滋味，心里踅摸著這一年該要咋個活法？

　　后話不多講，五月里的這天，吳村的人們首先聽到了一個消息，村支書秦占魁從縣里開會回來了，他在縣里足足待了三天，風塵仆仆加紅光滿面地回來了。

　　而后就在回來的當天，他改名字的消息立刻也傳到了人們耳里，他順應時運，改名為躍進了。這個名字在回來的路上就定已下了，一回村就宣布示眾了。

　　秦支書就是原先那個吳村村長，一場大雨過后帶領村里人去扶持老槐無果的那個人，也就是那個替陳二標想出了分田的好法子，合五家人之力湊份子錢并讓陳二標當了一陣子吃喝無憂的“小地主”的那個村支書，現任吳村村支書的秦占魁，如今叫秦躍進了。村支書改名為秦躍進的消息最先是從吳大娘嘴里說出來并傳出去的，經由吳大娘的一張好嘴，沒消半天工夫，整個吳村都曉得了。

　　這個秦占魁當年也是一位老革命了，十五歲參加的革命，兩年后入的黨，跟著隊伍南征北戰過。大大小小的戰斗經歷無數，久經沙場的歷練，成為一名出色的革命戰士，死在他槍口下的有小鬼子，有偽狗子，有漢奸，也有國民黨反動派，只要與人民為敵，他就向這些人舉起槍，舉起刺刀。他是從槍林彈雨的摸爬滾打中走過來的，輕輕重重攏共負傷過六次之多，其中一次差點還要了他的小命，至今還有一顆子彈留在他的小腿肚里沒能取出，因而他的一條腿是有些瘸的，走起路來不怎么穩當，總是一前一后的那么拐，但走起路來并不慢，好多年輕后生都跟不上他大踏步的步伐。

　　解放后，組織上考慮到他的戰功以及實際的身體狀況，讓他退伍回了吳村當村長，頤養天年之外，發揮他的余熱。

　　這位革命老同志為啥開個會回來就要改名了呢？

　　一是覺著“占魁”二字過于匪氣了，乍一聽就像舊時候的大土匪當家的名字，旁人聽了也不舒服，不利于開展革命工作；二一個是為了順應目前的時代潮流，體現出自己過人的進步性以及堅決革命到底的絕決。

　　村里的碎嘴子吳大娘蟄伏了太久，終于在村支書改名字后的第二天，又開始滿村子里奔走相告，開口傳說事情了。

　　她豁著牙，漏著風地傳遞著村支書昨日從縣里開會回來時所帶來的重要的上級指示，并且有幸率先在村里會議上旁聽了村支書對此的高談闊論。

　　說是從明天起，家家戶戶都要上交屋里所有的鐵制品，大到鐵鍋小到縫衣針頂針箍都在其內。從現在開始，要動員起全村老少齊心大煉鋼，實現上級所要求的鋼產量之外，最好還要有所增產，越多越好，這是首要任務……

　　吳大娘這次奔走相告盡情享受了她再度說話的欲望，并不是由內而外自發的，這次是村里特地委托她傳達那項上級任務的。

　　秦支書生怕那個樹得高高的大喇叭沒能將會議綱要以及會議精神完全發散傳播進吳村所有人的耳朵里，這才找了吳大娘這個肉喇叭，讓她逐家挨戶地口對口地傳達灌輸到位，這就叫作雙重保險。

　　有了說話底氣的吳大娘欣然接受了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心里一直很感激支書對于她的信任與器重，能放心地把這樣的大事交托給自己，越是琢磨越是上勁。她走得歡快，說得盡興，同樣的話來來回回說了又說，講了又講，也不嫌厭煩，說到后來自然又有經她大腦加工過后的夸大成份，尤其是那鋼產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