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說明:本篇描述劍之鋒和柳珊珊的錯位情感,初稿為第三篇。因它影響小說主線的進展速度,所以被刪。可柳珊珊畢竟對劍之鋒頗有影響,在第四篇和第五篇中屢屢出現,這就不能不引發讀者的念想:柳珊珊是什么人?為什么劍之鋒、劍芝瑛和藍心月都會想到她?為了給讀者一個交待,特此恢復,列為“篇外篇”。)
篇外篇 田園的百靈(上)
劍之鋒與異性對視,這并不是第一次,可是他從來沒有發現,女孩兒的眼睛會閃電,而且能量會如此之大,把他的心臟擊出了洞,在他的腦海掀起了波瀾。他覺得不可想象,可這是千真萬確的。
既然千真萬確,為什么過去沒有發現?他覺得奇怪。
實際上沒有什么可以奇怪的。因為過去的他,在與女孩兒相處時,一直很傻,傻得像個混沌。不過也不能全賴他,也還因為他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能讓他發現閃電和能讓他導入電流的女孩兒。藍心月是第一個。
要說一個男孩子,只要生理發育正常,不應該是個混沌。劍之鋒生理沒問題,這是可以肯定的,可他的心理卻有問題,切斷了引入女孩兒電流的導線。
一九五三年,他在海平一小上學。一天下學回家,碰上了結婚隊伍。
喇叭,嗩吶,花轎,紅馬,長長的隊伍,慢慢地走。
在離劍之鋒家不遠的地方,隊伍停了下來。幾個人從一個高臺黑門洞里推出一個大大的紅地毯卷,將它鋪開,一直鋪到了花轎前。
英俊的新郎官兒下了馬,整了整墨綠色的絲綢瓜皮帽,拉了拉紅色的絲綢坎肩,提起了墨綠色的絲綢下擺,走到花轎前面。有人掀起了轎簾,他便朝花轎撅了起來。
劍之鋒笑了,這個動作太不雅,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再一看,“噢!”要背新娘。
新娘蒙著紅色蓋頭,渾身罩著紅色大袍,伏在新郎背上。新郎躬著腰,沿著地毯吃力地走著,走了很長很長一段路,才進了大門,進了廂房。
劍之鋒看見了,新郎把新娘放在大大的炕上時,汗順著眉角往下流。
可是節目還沒完,下面是“鬧洞房”。滿屋子的人,擠滿了炕上炕下。
先是讓新郎新娘咬蘋果。一個人站在炕上,拉著一根繩,墜著一個蘋果,要新郎新娘用嘴咬,不允許動手。當二人都貼著蘋果張嘴咬的時候,拉繩的突然將蘋果提了起來,新郎新娘便吻在了一起,引得滿屋人開懷大笑。
之后不知誰在炕上推了一把,新娘一個踉蹌,向炕下跌去,新郎驚呼一聲,猛地上前抱住。炕下的人又向炕上推了一把,新郎新娘便抱在一起倒在炕上,滿屋又是一陣大笑。
劍之鋒看不下去了,擠了出來,向家走去,心里很憋悶,似乎想要哭。
新郎官兒他認識,那是同班同學侯文晶的叔叔,一個很和氣的小伙子,還領著侯文晶和他到郊外玩過。可是現在讓人耍著玩,他恨!可是恨誰呢?他也不知道。恨那些耍人的人?好像也不對。說不上了,他煩惱。
回到家里,他對母親說:“娘!一號院娶媳婦。”
“老遠就聽見了。”母親一面做著飯一面回答說。
“那媳婦不會走路?還要新郎背?”
“傻小子!娶媳婦都這樣。”
“多累呀!侯叔叔都流汗了。”
“可他心里高興,美著呢!”
“要是我,不受這罪,寧肯不娶媳婦!”
“不要說大話,長大了再說吧!”
“還要他咬蘋果,你推我搡的,耍把人!差一點跌到炕下來,人們還笑呢!”
“鬧洞房都這樣,鬧鬧喜興。”
“要這樣,我一輩子也不結婚!”
母親扭過臉來看看他,笑了,覺得這孩子有點怪。
劍之鋒確實有點怪。“我一輩子也不結婚”,只不過是他一時的感受,可是一旦說出了口,便不那么簡單了。它化為一種聲音,化為一種警戒,變成了一種心理暗示,鎖住了自己通往伊甸園的大門,在男女情感方面成了一團混沌。正因為這樣,在以后七八年的生活中,他對女孩兒的感覺沒有了。
對女孩兒沒有感覺,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遇上了一件痛心疾首的事。
從一九六0年開始,中國出現了連續三年的自然災害。糧食緊缺,海西省城市居民每月定量是二十四斤。政府出于對青少年的成長考慮,中學生每月定量為三十一斤。站在二十一世紀的視角來看,這些糧食太多了,一般人哪能吃得了。可是你一定要記住,那不是二十一世紀,而是一九六0年。
一九六0年是什么概念?“物資匱乏”。用“物資匱乏”界定一九六0年,還不夠準確,大概還得加“極度”二字。
肉,每人每月半斤,還有相當一段時間,一兩也沒有。
油,每人每月三兩,還有相當一段時間,一兩也沒有。
醬,每戶每月半斤。
……
不僅副食,幾乎一切日用品,都是配給,而且非常之少。比如布,每人每年四尺;比如煙,每戶每月四盒。
在副食極度匱乏的情況下,人的腹中一點油水都沒有,那一天一斤的糧食,對于一個十六七的小伙子來說,便顯得過分可憐。
海原鐵中每月發給學生4斤糧票,用于自由補食,其他27斤用于集體伙食。
早上八點每人一兩稀米湯。喝了之后,不到九點,肚里便咕咕叫,要叫三個小時,才能盼到中飯。
中飯四兩主食、一小碗菜湯。沒有幾口就下了肚。只是緩解一下,并不能消除餓意,再盼六點鐘的晚飯。
晚飯與中飯的數量一樣,與中飯的效果一樣,只能再盼第二天。
就這樣,盼了一天盼一天,一直盼了一千零九十五天。
在這些日子里,每到吃飯的時候,劍之鋒的頭腦里便浮現出一個念頭:“我如果沒出世,絕對不愿來到人間;如果讓我自由選擇,絕對不會娶妻生子。把一個新的生命引入人世,那是一種罪惡,因為你連他的肚子都填不飽。”
這個念頭在一九六一年的夏天得到極度強化。
一九六一年夏,劍之鋒回海平度暑假。拿著學校開的證明,到菜蔬公司批了二十斤蔬菜,拿著糧票買了四十斤糧食,在家住了四十天。那時家里沒別人,只有他和母親。
臨近開學的一天中午,母親做好了飯,盛到碗里,給他端到書桌上,催他快吃。他正在讀小說,讀在癮上,沒有多想,也沒有多看,說了一聲“你也吃吧”,就一邊看著書一邊吃了起來。
劍之鋒吃完了一碗,感到差不多了,便去廚房盛湯。一掀鍋,他就傻眼了:鍋里只剩下了一點點稀湯,可母親還沒有吃飯哪!
他的心突然緊縮了幾下,一陣酸痛,趕緊查看糧缸,想給母親再做一碗。可哪里還有糧食?就是把零零散散貼在缸底的面收集起來,也不過就只一小把。那是當晚的口糧,母親不可能讓動用它。
他悔,他恨。他后悔沒有看一下有多少飯就吃了起來,害得母親沒得飯吃。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肚子剖開,將吃下去的飯倒出來。可現在一點辦法都沒有,上天一點機會也不給,走投無路,莫若一頭撞死!
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捶胸頓足,號啕起來,哭得連母親進來他都沒有聽到。
“一個大小伙子,哭什么?”母親含著眼淚笑著說。
“我難受!”劍之鋒的喊聲震天響。
“行了,行了,咱們明天就該買糧了,忍一忍就過去了。”母親平和地說。
母親說的不錯,明天是買糧的日子。可那還要等到明天九點,從現在起還有二十一個小時。這中間娘兒倆充饑的口糧也就那一小把面。
劍之鋒的母親是個吃過大苦的人,精打細算是她的本色。從糧食限量以來,她每天用秤稱著做飯,盡量前半月少吃一些也不讓月末斷頓。可這次情況有所不同。劍之鋒回來度假,學校要求義務勞動二十天。這半大小伙子正在長身體,再加上體力勞動,準不能讓餓著肚子吧。她用配給的煙票跟農民換蘿卜苗,賣掉了存放多年的大缸,花高價去買豆腐渣。雖然想盡辦法添補糧食的不足,還是看著劍之鋒吃飯的時候在有意控制著。也可能出于愛子心切,她每天做飯稱糧的時候,不由自主就讓秤稍稍地高了一點。也就高了那么一丁點,月末糧食便不足了。
結果,母親沒有鋨病,劍之鋒卻病了。
他悔恨,他自責,難以釋懷;胸悶心跳,開學幾個星期后還沒有緩過來。一年后體檢發現他有心臟病,是不是與這次事件有關,誰也不知道。可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對女孩子們的秋波更加沒有感覺了。不但沒有感覺,而且還大為反感。他內心深處結了傷疤,認定自己是個不孝之子。不孝之子沒有資格娶妻生子。
劍之鋒關閉了通向伊甸園的大門,心無旁騖地奔向了高校的大門,而且瞄準了名校。這種殘缺心理不知傷了多少女孩子的心。
還說這一九六一年的暑假。
放暑假了,劍之鋒回到了海平。是帶著任務回來的。學校要求義務勞動二十天,而且必須是體力勞動,開學時要交證明,做不得假。劍之鋒十七歲,體力勞動,能做什么?母親犯了愁。正在這時,父親回來了。
父親在鐵路上工作,調動頻繁,眼下在海泉車站當技術員,每月回家休息幾天。母親和他商量劍之鋒的事,他主張到北關生產大隊下菜地。
海平是縣級市,城外便是城市居民和公社社員雜居之地。劍之鋒家住北關神筆街五號院,隔著一片莊稼地的十號院便是一戶柳姓農民。
這家人很和善,老兩口,膝下一兒一女。兒子柳義堂,二十五六了,在北關生產大隊菜地當隊長,已經成家生子;女兒柳珊珊,虛歲也才十七,一九六0年初中畢業,沒考高中便到地里干活去了。
兩家人雖然隔了一片地,但卻是幾十年的老住戶,走得很近,也情投意合,所以劍之鋒的父親便主張讓兒子去投柳義堂,到他的菜地去勞動。
合計好了,晚上七八點鐘,天黑了下來,約摸人家吃過了飯,父親便領著劍之鋒來到柳家。
柳家的院子好大喲!少說也有兩畝多。門朝南開,與門相連是一排坐南朝北的大房,房前是一片空院,再往北是一片菜地,中間還有一口澆地的水井,轆轤和井繩齊備完好。劍之鋒小時候經常隨母親到這里來。母親和柳家老母盤腿坐在炕上“倒古”,說那上輩子和上上輩子的故事,一聊一兩個鐘頭,柳珊珊就領劍之鋒到菜地里玩。后來,劍之鋒長大了,不再追隨母親,來的也就少多了。
柳家是一戶老菜農,解放前就以種菜為生。解放了,土地入了合作社,可這院子里的地卻是入不得的,無論它有多大,畢竟是院子,不屬生產資料。在這饑荒之年,這院子的價值可就大了去了,種上菜蔬,一家人就可以不挨餓,比城市居民不知道要強多少倍。
大門敞著,父親領劍之鋒進去的時候,柳家剛吃完晚飯,在院子里的矮桌旁聊天,一盞不太明亮的電燈吊在房檐下。
看見有人進來,柳家大小都站了起來,連忙讓座。
一看是劍之鋒的父親,柳家老父趕忙讓老伴去盛飯, “云鵬,隨便吃上一碗吧!”他肯切地說。
“云鵬”是劍之鋒父親的名字;讓客人吃飯,是當時的最高禮遇。
“不了,已經吃過了。”劍之鋒的父親說。
“哪就坐這兒。”柳家老父指了指身邊的矮凳。
這時候,柳珊珊連蹦帶跳地飄到劍之鋒面前,拉了一下劍之鋒的衣服,歪著頭嬌嗔地說:“哎,大秀才!你有好幾年不登我家門了吧?”
“沒大沒小,連聲三哥都不叫!”劍之鋒開玩笑說。
“那好,以后我就叫你‘三哥’了,你可別不好意思。三哥——”
“唉——”劍之鋒答應著。
全院人都笑了。
柳珊珊比劍之鋒小半年,可是論起稱呼來,還真有些糾纏不清。
柳母三十生下柳義堂,又過了八九年才又有了柳珊珊,這樣算下來,現今已經五十五六了。劍母與柳母話語綿綿,并不是因為年齡相近,而是因為說話投緣。要是論起歲數來,可就差了十多歲,現今才剛四十五。雖然差了十多歲,還應該說是同一輩,可按照上上輩相互的稱呼傳下來,劍母一直稱柳母為“嬸子”,所以柳義堂和柳珊珊順此而下,稱劍母為“大嫂”。劍之鋒小時候稱柳義堂為“叔叔”,可從來沒有稱柳珊珊為“姑姑”,而總是“珊珊”、“珊珊”,直呼其名。那柳珊珊呢?則稱劍之鋒為“老三”,因為劍之鋒排行第三。劍之鋒考上了高中,柳珊珊便賜給了他一個雅號,稱其為“大秀才”。
這次見面,柳珊珊的收獲最大,她可以稱劍之鋒為“三哥”了。那可是劍之鋒的堂弟、堂妹才可以使用的稱呼。柳珊珊艷羨已久,今日得到了,心中大樂。
聽到柳珊珊叫劍之鋒“三哥”,最高興的,大概還得算是柳母了。小之鋒從小在她眼皮子底下長大,“奶奶”、“奶奶”地叫,叫了多少年,讓她打心眼里喜愛,更何況他還與珊珊年齡相仿呢!
到菜地勞動的事,開口就成,那還用說!第二天劍之鋒和他堂妹劍芝瑛、堂弟劍之銳一起隨著柳珊珊去了菜地。堂妹、堂弟和劍之鋒在一個學校讀書,領有一樣的任務。
柳珊珊所在的生產小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二十多人。組長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壯年人。別看他老板著面孔,一副當領導的樣子,可在珊珊面前卻服服帖帖。
在這里,珊珊是公主。不只因為她是隊長的妹妹,更因為她水靈,機敏,說話、干活、待人、處事都帶著靈氣。再加上,不知道是何方神仙在她那紅潤的圓圓的小臉上畫出的一雙透著笑意的大眼睛和永帶笑意的小嘴兒,配上那不斷發出的脆脆的笑聲,人們就不能不心甘情愿地寵著她。這一點,劍之鋒只用了兩天時間就看出來了,心里說:“這小丫頭,幾年沒注意,竟出落成了一個人見人愛的小機靈!”
劍家兄妹一行三人,隨著珊珊來到了海平市郊區公社北關生產大隊菜地生產隊的第六生產小組。這里有一間大大的長長的土坯房,房子外面搭著一個長長的高高的防雨大棚,四周是一望無邊的菜地,六組的社員們正聚集在這里。
“趙大爺,來了三個海原鐵中的學生,要在這里參加義務勞動,從今天算起,干二十天活,我哥讓你安排一下。”珊珊向組長說。
“來干活?好啊!歡迎!歡迎!珊珊,那就跟著你吧。干多干少沒關系,注意安全。”組長說。
前幾天是捆黃瓜蔓。把馬蓮泡濕,當繩子用,將伸長了的黃瓜蔓捆在架子上。如何挽套,如何拉緊,捆黃瓜蔓的什么部位,松緊程度怎么掌握,都是珊珊指導的。
活不累,可需要技巧,一幫小姑娘得心應手,總是跑在前面,劍家三兄妹沒干過農活,玩不靈,不一會功夫便落在別人后面。要是平時,跑在最前面的當然是珊珊,可今天她總是前前后后來回跑,關照三個學生,幫他們處理不到位的活計。
第二天,局面發生了變化,劍家三兄妹好像快了起來,總能和前面的幾位并列前進。兩個老農私下議論開了:“看人家幾個學生,就是靈,一天工夫就練出來了。”
不過他們只說對了一半。之所以快,還有其他原因?其中的秘密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
黃瓜架南北為行,東西為列。一畦一架,三十多米長;一行三架,總長九十多米。一架黃瓜,兩面作業;三架黃瓜,六個作業面。可這劍之鋒一行黃瓜架只做了五個工作面便完工了,因為第六個已經有人做過了。誰做的?他知道,那是柳珊珊。在他做到第四個工作面的時候柳珊珊出現在他的第六個工作面上,別人不在這一行,看不見,可他看見了。
劍之鋒做完一行后,就去幫他妹妹。
“三哥,你怎么這么快?”劍芝瑛奇怪地問。
“珊珊做了一段。”劍之鋒回答說。
劍芝瑛抬頭沖三哥笑笑,沒說什么,繼續低頭干她的活。
兄妹倆做完了,就去幫劍之銳。
三個人做完了,那些快手姑娘們也就趕了上來。
第一行這樣,第二行這樣,第三行還是這樣。于是那些快手姑娘都奇怪起來,以為這些學生還真行。
不過,兩天下來秘密就被揭開了,珊珊對劍之鋒的關照大家都看在了眼里。珊珊并不回避,對劍之鋒“三哥”、“三哥”地叫著,干起活來總在劍之鋒身前身后轉。
第五天摘西紅柿,別人都是兩個姑娘共用一個籃子,珊珊卻要和劍之鋒共用一個。當然這也合情合理,因為組長把三個學生交給了她,她得負起責任。可是劍芝瑛呢?是與另一個姑娘共用一個;劍之銳呢?是與一個叫鐵蛋兒的小伙子共用一個。對這兩個學生的責任,珊珊沒有辦法再盡了,因為她沒有分身之術。
她和劍之鋒共用一個籃子,摘西紅柿,放西紅柿,碰頭碰手的,都出于無意,可是珊珊心里爽快,不由自主地哼起歌來。
每到這種時候,小伙子們最開心,大家起哄,讓珊珊來一段。
柳珊珊愛唱歌,小伙子們也愛聽她唱歌。她的歌聲清脆,婉轉,好聽得很,可是歌詞唱的準不準那就難說了。
應大家的要求,珊珊一邊干著活,一邊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巧兒我自幼兒許配趙家,”一起頭大家就知道,這不是歌,而是評劇《劉巧兒》。不知怎地,珊珊最近最愛唱這一段。
“咚-嘀-咚-嘀-咚嘀咚!”大家幫著給她唱過門。
“我和柱兒不認識,怎能嫁他呀啊——”
“咚-嘀-咚-嘀-咚嘀咚!”
“在這次勞模會上我愛上了人一個呀啊——”
“嘀-叨-啦-嘀-啦叨-嘀叨啦嘀啦叨哩叨-來——打——哩——叨——來——”
“他的名字叫趙——振——華——”
……
“你幫助我,我幫助他,做一對模范夫妻,立業成家呀啊——”
“哈哈!!哈哈哈!!!”這次大伙不幫她唱過門,而是大笑起來。
“討厭!不準笑!”珊珊站起來揮了一下手。大伙頓時憋住了笑聲。
“笑什么?”劍之鋒側頭問身邊的鐵蛋兒。
“三角戀愛。”鐵蛋說。
“什么三角戀愛?”
“‘你幫助我,我幫助他’。”鐵蛋還沒有說完,劍之鋒也笑了。
“鐵蛋兒,你還說!”珊珊白了鐵蛋一眼,鐵蛋兒立刻打住。可珊珊自己卻憋不住了,捂著臉蹲下來,“咯咯咯”地笑個不停。大伙好容易憋住了的半截笑聲突然沖了出來,菜地里一片笑聲。
“三角戀愛”,對珊珊這位歌唱家來說,已經成了誤區。每唱到這里,總扳不過來,不知道唱了多少遍了,都是這樣。正因為如此,大伙才笑得這么開心;正因為如此,珊珊自己才笑個沒完沒了。
平心而論,珊珊唱的很動聽,不僅大伙是這種感覺,劍之鋒也是這種感覺。看見珊珊強忍住了笑,劍之鋒對她說:“你唱的真好聽。怎么過去沒聽你這樣唱過?”
“大秀才!幾年了,你連我家的門都不登一下,還能聽到我唱歌?”柳珊珊聽到劍之鋒的夸贊,感到很愜意,不由自主,“大秀才”便脫口而出。知道自己失禮了,隨后又趕緊補上一句:“三哥!如果你愿意,今后我天天給你唱,好不好?”
珊珊愛笑,大伙也特別愛聽珊珊笑。她的笑聲和歌聲一樣,清脆,悠揚。珊珊很愜意,因為大伙真心贊賞她,劍之鋒也真心贊賞她。不過珊珊也有不愜意的時候,因為劍之鋒不像鐵蛋兒那樣聽她的話。
鐵蛋兒今年十八歲。臉蛋黑黑的,圓圓的,胖胖的。身架雖說還沒完全長成,但已顯出一股奘勁。有人說他傻,實際他并不傻,只不過是太憨厚。他喜歡聽珊珊唱歌,更喜歡聽珊珊的笑聲,干起活來,只要是男女老少混著干的,他總是在珊珊的前后左右。珊珊也愿意他在自己的身邊,就好像首長身邊需要一個秘書一樣。有什么事情,只要說一句話,打個手勢,甚至動一下眼色,他就會立刻行動,而且會做得很認真。
可劍之鋒就不同了,他有自己的思想、習慣和自己的行為方式,珊珊的話與他的心思相通他就聽,不通,就不聽。
一群人摘西紅柿,除了組長和兩個老農外,幾乎沒有一個不吃的。雖說土坯墻上貼的小組公約寫的很清楚,“干活不準吃地里的東西”,可它對于這些人來說,好像根本不存在。
珊珊摘下一個紅紅的、熟透的西紅柿,掏出手絹擦了擦,遞給劍之鋒說:“吃吧。”
劍之鋒接過來,笑了笑,說聲“謝謝”,就順手放到了籃子里。
“地里長的,不臟。”
“我知道。”
“我的手絹臟?”
“不是。”
“那為什么不吃?”
“我不習慣吃零食。”
“什么年月,有點吃的就不錯了,還講什么習慣!”
劍之鋒回到海平度暑假,四十天,一共才批給了二十斤菜,地里西紅柿可以吃,自然很誘人,可他卻張不得口。他覺得自己不是社員,而是未來的大學生,特別是胸前還有那個他很珍重的團徽。
對于劍之鋒的回應,珊珊不理解,不高興,她怎么也琢磨不透劍之鋒。
在臨近結束勞動的前幾天,小組摘茄子。有一天,摘得太多了,馬車沒能全拉走,剩下一大堆,需要抬到防雨棚里。大男人們用筐抬,小姑娘們用籃提。劍之鋒叫上鐵蛋兒,找來一個大筐。筐裝滿了,可走不了,因為珊珊不讓走。
這個筐,能躺下一個半大小子,裝滿了,少說也得一百幾十斤。從田頭到防雨棚,二三百米,大男人們抬起來還“哼唷”“哼唷”地哼著號子,兩個小男人抬它是有些力不從心。可劍之鋒認為自己是大男人,非要抬不可,而且非要裝滿不行。珊珊不允許,她以一個監護人的身份拉著筐上的繩子,死活不放。爭執了許久,劍之鋒讓步了,因為他怕耽誤時間。最后約定,裝多半筐,筐繩放在靠近鐵蛋的地方。
珊珊放行了,可沒過兩分鐘就后悔了。她看見了,兩個人走出去不遠,大筐就放下了。她以為抬不動了,結果不是,而是在搶繩子。劍之鋒違約,把筐上的繩子拉到了杠子中間。鐵蛋忠于珊珊,又拉了回去。
“鐵蛋兒,你要和我做好朋友,就聽我的。”
“不行,珊珊看著呢!她會生氣的。”
“好!你不聽我的,咱倆以后就誰都不認識誰。”劍之鋒威脅說。
十幾天來,他倆處得很好。鐵蛋兒愿意和劍之鋒交朋友,因為他“有學問”。劍之鋒愿意和鐵蛋交朋友,因為他特憨厚。說好了,劍之鋒看完《敵后武工隊》就借給鐵蛋兒看。
這下可好,要絕交。鐵蛋妥協了,倆人又抬了起來。不過劍之鋒知道,鐵蛋兒在悄悄往后拉繩子。
往家走的路上,劍之鋒特別高興,雖然幾趟抬下來有點超體力,可他堅持到了最后。
往家走的路上,柳珊珊特別沉悶,一句話也不說,那雙含著笑意的大眼和永帶笑意的小嘴都涂上了一層慍色。
“珊珊,唱一支歌吧!你唱的歌真好聽。”劍之鋒想逗她開口說話,但沒有奏效。
“怎么,生氣了?珊珊生氣的樣子也挺好看的呀。是吧芝瑛?”
“別逗了,都快哭了!”劍芝瑛回了一句,之后靠近柳珊珊,摟著她的肩膀說:“別理他!他們男的就會逞強。”
“會努著的!努得吐了血,那是一輩子的事。”說著說著,珊珊果真流下了眼淚。
行了,眼淚就說明問題,劍之鋒進了柳珊珊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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