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七

　　我的逍遙日子沒過多久，大約一個星期后，我的父母就找到了我。

　　那是一個有些悶的陰天，云層低低地壓在頭頂上。我們一行八人晚上沒有表演，于是在信陽市區里停下休整一天。我與昭昭、李叔、張團長去市中心逛街，我看中了一套一百多的牛仔裝，想買，卻舍不得錢，等出了商場，昭昭借口說上廁所，又折回去。他出來的時候拎著一個袋子，遞給我，說，佑佑，給你的。我一時不知道該接不該接，愣在那兒，還是張團長推了推我，說，傻愣著干啥，還不快謝謝你哥。她的語氣讓我有些不舒服，好像她和昭昭才是一家人，而我只是受他們恩惠的一個小孩。但我還是接了過來，說，謝謝你。昭昭快活地笑了，他說，叫我哥。我勉強地叫道，哥。

　　李叔帶我們拐進一條小巷，他說他幾年前來過信陽，這條巷里有家胡辣湯，味道特別好。往巷子深處走了約一百米，李叔停了下來，說，就這兒了。我抬起頭，店名叫袁老頭胡辣湯，紅底白字，但顏色已經十分黯淡，想必經營的時間也實在是很長了。我們進去，一人要了一晚胡辣湯，一屜饅頭，又要了幾樣炒菜，這是我和他們出來后吃的最像樣的一頓飯。昭昭不停招呼我多吃點，說我正長著身體。我一直沒理他，我越來越討厭他把我當小孩子看。李叔笑笑說，佑佑沒有剛跟我們出來的時候話多了。張團長說，是不是想家啦？我使勁往嘴里塞饅頭，避免回答他們的問題，但怎么也咽不下去。我低下頭，眼淚像是受了地心引力召喚一般，一顆顆打在了胡辣湯油滋滋的湯面上。地心引力——我不合時宜地想到地心引力是牛頓發現的。我荒唐的想法更讓我感到一陣悲哀，我的鼻尖幾乎要碰到浮著幾根蔥花的胡辣湯上了。最先是坐我對面的張團長發現我哭了，她拉著嗓子，念戲文一般說，唉呀，佑佑你怎么哭了？她的聲音讓我一陣反胃，一嘴的饅頭嘔了出來，正好落在胡辣湯里，湯水濺到了我的臉上。昭昭連忙找衛生紙給我擦臉，我不領他的情，跑了出去。

　　我憋足了勁，一直跑到巷口才停下。我回頭望望，竟然沒有人追出來，昭昭也沒有。我又哭了，扯開嗓子嚎著，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決定朝大街上走去。我的眼睛被淚水模糊了，看不清任何東西。但在那一刻，悲傷占領了我，我并不想看清什么。我邁著小步往前走，一點點升騰起來的恐懼讓我更大聲地嚎著，我用哭聲為自己壯膽。然而在我快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我被拉住了。我失敗了。昭昭把我拉到路邊，反手給了我一個耳光，他大叫道，你瘋啦！我退后幾步，沖他大喊，我是瘋了！你不要管我！他上前拽住我的手臂，又被我使勁甩掉了，我轉身疾步離開，走出幾步后，回頭沖他大吼，你滾，全都給老子滾！

　　我還沒走多遠，就被追上來的張團長和李叔架住。李叔皺著眉頭說，你爸媽來了，我們現在回去。我一下子被嚇得不敢動彈，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乖乖地被他們拉上一輛出租車。

　　在車里，我沒有再哭鬧，將頭靠在昭昭的肩膀上，悶著聲不說話。李叔說，剛才接到電話，說是很多警察帶著佑佑的爸媽找到旅館那邊，讓我們趕緊回去。很奇怪，我突然不再害怕了，我仿佛經歷了生死一般，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再之后的事情，我印象就不怎么深了。似乎先是我媽沖上來抱著我，然后指著他們大罵人販子。也可能是先罵他們，然后把我強硬地拉了過去。幾個警察與張團長和李叔交涉著，我走進房間，收拾東西準備回家。昭昭的包放在床上，我木木地走過去，把他包里的東西全部倒了出來。幾本雜志，一張存折，幾件衣服，還有一些小雜物。引起我注意的，是三個牛皮紙做成的信封，我舉到鼻子跟前聞聞，跟草紙的味道沒什么區別。我惡作劇一般將信塞進了我的包中。

　　我沒問警察打算怎么處理他們，我跟在父母身后走出了旅館。昭昭在旅館門口抽著煙，眼睛里竟然有亮晶晶的東西。我停下來，抬頭朝他看了一眼。他清了清嗓子，把一個袋子遞給我，說，這是哥買給你的。

　　我伸出手準備去接，卻被母親一把拉回。我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