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家鄉后的第一站,是河南商城縣。我問李叔這里離開我的家鄉多遠,李叔回答我大概有二百公里。對此我沒有概念,只是依稀覺得,二百公里是一個很遠的距離。這讓我有些興奮,也有點害怕。
我們選了一塊地方搭起了舞臺,我不用人使眼色就能主動找到活干。我將木箱子、紅色的地毯與幕布一一搬下來,李叔與昭昭則熟練地將木箱子拼成一塊高地,上面鋪上紅地毯,接著將鐵桿子靠卡車樹在箱子兩側,將絲絨質地的幕布固定在鐵桿上,隔出前臺與幕后。音響設備太重,而且我也怕弄壞,就看著另外兩個男演員弄。
整場表演是不變的,合唱的情歌、舞蹈、獨唱、相聲,但最吸引人的,還是張團長主持的時候與臺下人的調笑。她畫著濃濃的妝,兩只眼圈黑得像書上印的熊貓眼,我在后臺第一眼看到化妝了的她,被嚇得不敢說話。她笑嘻嘻地問我,姐姐漂亮嗎?我啞巴一般半天不說話,最后輕輕地回答她,漂亮。也許我的反應過于笨拙,總之逗笑了她與兩個女演員。她大步登上臺,聲音洪亮地說:商城的父老鄉親們,大家晚上好!她的笑容夸張,但在燈光和濃妝的掩護上,看不見她臉上的皺紋。臺下的男男女女起哄似的鼓著掌,她便一個勁地夸著商城縣簡直是人間少有的寶地,其中一句讓我印象最深:美國那布什總統投錯了胎!這是不科學的,美國人并不信輪回轉世這一套。但配合著她逼真的表情,我似乎也能感受到萬里之外美國總統的遺憾。
快到昭昭上場的時候,我繞到后臺去幫他換衣服,他將藍條襯衫的扣子解開,一個反手,襯衫就剝離了他的上身。他瘦得不像樣子,胸膛上的皮膚幾乎嵌進了肋骨,腹部沒有一絲多余的肉。他脫下褲子,兩條腿也是麻桿似的。他迅速穿上了舞臺服裝,讓我幫他調整一下衣服的后擺。我的手碰到他的身體,卻弄不清楚我碰到的是肉還是骨頭。
昭昭上臺了,依然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先是學著團長的腔調贊美商城的山水之美,接著話鋒一轉,夸商城的姑娘有多美。我跟著人群一起笑,他還是很幽默的。我朝舞臺移近了一些,站在舞臺邊,費力地仰起頭看著他,我保持著這個動作,直到他與另一位羞澀的商城姑娘跳完《月亮代表我的心》這首曲子。我回到后臺,他隨后跟了上來,重重地呼出一口氣,臉上沒有任何笑容,仿佛剛才在臺上,只是憑空捏造的假象。我摟著他的襯衫褲子站在他身旁,他直著上身脫去大紅色的長袖衫,朝后仰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小腹往里陷進去,整個上身讓人聯想起骷髏的樣子。
結束后,我主動問他,要去散步么?他朝外看了看,說,不了。我不再勉強,隨著他跳上副駕駛坐著。他遞給我一支煙,自己也點燃一根。我抽了一口,不小心吸進肺里,嗆到了,他嘿嘿笑了兩聲,說,原來你不會抽煙啊。我逞強地看著他,誰說的。說著我又猛抽兩口,不料又被嗆到。他不做聲,仿佛對嘲笑我不會抽煙沒了興趣。他突然說,四處流浪討生活并不是好日子。他嘴唇上的干燥死皮沾了口水,粘住了一支快燒到盡頭的香煙,他習慣性地將手從嘴邊向下移去,指縫被燙了一下。他輕輕地叫了一聲,把煙頭朝解放牌卡車外吐去,煙頭在地上滾了兩下,被一個經過的行人踩滅。我不知道該回應些什么。他又說,你想過這種日子么?他看著我。我說,想。他笑了,摸了摸我的頭,說,你還小。
表演持續到九點半才散場,李叔指揮我們將東西收進卡車,然后在縣城北面找到了一家旅館住了下來。一共開了三個房間,一個三人間,兩個兩人間。我和昭昭住一間房。這一天里,我經歷了逃跑、趕路、演出,著實覺得累,匆匆洗了個澡就上床打算睡覺。頭沾到枕頭,卻又不困了。我翻了一個身,見昭昭正伏在寫字臺上寫東西,我問他,你在寫什么?他沒有回頭,說,寫信。我說,寫給誰?他說,給家里。我閉上眼睛,試著清空腦袋,但無數的畫面閃過我的腦海,讓我愈發清醒起來。我索性坐了起來,問昭昭,你家里是怎么樣的呢?他說,什么怎么樣?我一時語塞。我也不知道我要問什么。我說,你的爸爸媽媽呢?他說,我爸在云南,我媽去世很多年了。我低低“嗯”了一下,心中有些愧疚,不該問這個問題的。昭昭說,我都記不得我媽媽的樣子了,以前有張她照片的,但我后媽來家一年后就不見了。我跟我爸說這個事情,他罵了我一頓。昭昭放下筆,將右手在空中甩了甩,轉過來看著我,說,你怎么還不睡?我說,我睡不著。昭昭說,我弟弟以前也經常睡不著,他心臟不好。我問,你親弟弟嗎?他說,我爸和我后媽生的,但我很喜歡他,他的眼睛長得像我媽。我說,他現在在云南嗎?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說,是的。昭昭起身,從他的背包里摸出一個小袋子遞給我,他說,這是云南特產的糖,我之前回家的時候帶的。我把它放在枕頭邊,說,明天吃。
我沒有繼續打擾昭昭,背對著他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就模糊了。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藍色卡車陷在了流沙里,正當我十分焦急地尋找解決辦法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水沖了過來。藍色的液體從車窗的縫隙中鉆進來,慢慢蓋住了我的腳,接著是膝蓋,然后是腰,最后水淹到我的脖子,我張大嘴,努力地叫了起來,但我驚恐地發現,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被嚇醒了,一身冷汗地坐了起來。房間黑洞洞的,只有幾縷月光透過沒拉緊的窗簾照了進來,桌子上、地上、床上都鋪上了一層淡淡的銀光。這時我才發現,昭昭不在屋內。我在床頭摸索著,拿起我的電子表,它正在發著幽綠色的熒光。零點整。恐懼向我襲來,從小到大在電視與書里看過的妖魔鬼怪一下子像是要在房間的角落里顯形了一般。我緊張地環視房間,尤其是廁所的門,總覺得會有一個沒有瞳孔的女鬼推開門向我走來。我失去了理智,跳下床光著腳就朝外跑去。
門外靜悄悄的。偶爾從旅館后面的山上傳來幾聲蟬鳴。這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院子當中有一口用水泵壓水的井,井邊有一大灘水,此刻倒映著月亮。我小聲地喊道,昭昭,昭昭。沒有回復。我壓著內心的恐懼朝院子的后面走去,經過幾個黑著燈的房間,在后門停了下來。外面太黑,樹影斑駁地倒在地上,我不敢再邁出去,似乎聽見隱隱約約的女人的笑聲。我屏住呼吸,感覺渾身都僵硬了,那笑聲越來越放肆,到最后幾乎像是張團長在臺上面對觀眾發出的聲音。我腦中出現了一個白衣狐仙的形象,繼而被披頭散發渾身血跡的女鬼替代,我打了一個寒顫,努力移動身體朝房間走去。
我推開房門,先將手伸進去,摸到墻上的開關摁了一下,燈亮了,然后我檢視了一下房間,確定沒有威脅了之后,才放心地走進去。我倒在了床上,已經沒有一絲力氣,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被昭昭叫醒,我揉了揉眼睛,問他,幾點了?他說,七點了。今天要去羅山縣的楠桿鎮。我起床洗漱,突然意識到沒有帶毛巾和牙刷。昭昭找來他的,說,用我的吧。我看了看他,說,外面有商店,我去買就好了。
吃完早飯,我們再次上路,我與其他人昨日對彼此的新鮮感已經沒了,他們互相調笑著,我則沉默地靠著車廂坐著。昭昭挪到我旁邊對我說,你怎么啦?我勉強笑了一下,說,沒什么。他問我,昨晚沒睡好么?我回答,有可能吧。他揉揉我的頭發,說,不是想家了吧?我有些不高興,我只是不想說話而已,和家有什么關系?但我沒有表現出來,抬起臉看著他,又笑了笑。
路上的風景已經乏善可陳,雖然與家鄉相去兩百多公里,但景色卻依然別無二致。馬尾松與白楊樹占去大半山體,偶爾會有一小塊裸露出來的土地上搭著架子,綠葉中垂著幾根粗大的黃瓜。看了一會兒,我就哈欠連天,昏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停了下來。我問昭昭是不是已經到了,昭昭說,不是,在羅山縣城,先吃個午飯。我們在車里等著,李叔帶著兩個男演員去買盒飯。十二點半的時候,李叔三人提著幾個塑料袋回來了。不知怎么回事,我餓極了,雖說菜做的并不好吃,而且都是素的,我還是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我是最先吃完的,一個女演員問我,你還要么?我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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