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辛琦以為是來給她戳針的護士。出乎她意料,是許久未見的辛美娟。
她本不常來,加上辛琦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更難見到她。
打小,辛琦一直很羨慕母親,她真美,舉手投足間不自覺流露風情萬種。但當她挽起袖子,又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母親。
十歲起,辛琦開始生病,漸漸見到母親的時間就愈發少了,她甚至覺得,母親會不會有一天再也不出現了。
我覺得我不認識你了。十四歲的辛琦背過身說。
辛美娟把她的肩膀掰過來問道,為什么這么說啊?
因為我記不起是怎么認識你的了,我覺得,我們本來是陌生人的。辛琦望著她,她的臉上擦了粉,香氣陣陣,卻蓋不住眼角的紋路。媽媽,你再生個弟妹吧。
辛美娟哭了,淚水帶下一條條黑色的印跡。她用手去擦,忽然調皮地往辛琦臉上抹。
兩人又哭又笑,鬧做一團。
我只要你一個,辛美娟定定地看著她,我要你活下去。
每見一次辛美娟,辛琦都能明顯看得出她的變化,歲月從不偏愛任何人,她也不例外。每一次來看辛琦,她都在不同男人的臂彎里勾唇微笑,那些男人的臉像萬花筒般飛速閃過,或枯老或年輕,辛琦記不住任何一個,像每個人看世界一樣,走馬觀花的話,其實表象都差不多。
這次辛美娟難得是一個人,瘦了許多,臉上卻是不變的陽光:“寶貝,你好嗎?”
她已四十出頭,還是這樣美。真正的美女從不懼老,辛家老太太當年是揚州城有名的大小姐,只可惜家道中落。她九十高壽,一頭銀發,皮膚雪白,衣著簡樸卻仍然氣度雍容,離世的時候辛琦恍惚見得,她眉目間似有光,祥和安寧。辛美娟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卻長得多幾分嫵媚,她像藤蔓,只能尋求攀附,她太容易被人愛上,也太容易愛上人。
小姨是辛美娟的親妹妹,黑瘦嬌小。姐妹間免不了生出些口舌。
有護士悄悄問小姨,那是你家親戚嗎?長得可真……
小姨瞟了一眼辛琦,她閉著眼,呼吸平穩,她以為辛琦睡著,直接接過話頭,妖是吧,是呀,她就是靠著這張臉生活。
辛琦閉著眼,指甲不由自主掐進手心。
回過神,辛琦點頭。
入春,天色暗得晚多了,病房在二樓,窗外有棵老樹,在橘黃的夕陽下,枝枝節節的影子在墻上拖得極長。
一時無言。護工的手推車從門口經過,去給隔壁腦梗的阿婆打流食。
阿婆九十歲,已不能說出完整的詞,但一天中,她至少有五個小時眼睛是睜開的。辛琦二十歲,大多數的時間里,她都處于昏睡狀態中。她很矛盾,她愿自己就這么睡過去,永遠不要醒來,卻渴望能再多看這個世界幾眼,看看她美麗的母親,看看漂亮的薛理,感受一下這個世界是有多么的賞心悅目。
窗臺上的電子鐘就快響了。薛理堅持在傍晚六點設置鬧鐘,雖然沒什么實質作用,但他說是要給懶蟲辛琦一個美好的心理暗示,該醒醒了。
鬧鐘響,薛理馬上就會來關。
雖然下午三點辛琦就已經清醒,見過他一次,他每天都會在這個點不厭其煩地過來。通常的情況是,病床上的女孩閉著雙眼,卻因為疼痛而無意識地抱頭蜷縮成一團,他在她的床邊蹲下,撫平她的眉。
辛琦本應極力挽留薛理的。她也想這么做。她的生命像沙漏,里面的細沙已經快要漏完。陽春午后的風里是溫情脈脈的暖意,他的臉,有她不敢直視的春天。
但是辛美娟正好要來。小女孩的心里警鈴大作。
薛理一直說想見見她的母親,他想告訴她母親,自己有多么愛她的女兒。
辛琦在薛理面前從來沒大沒小直呼其名,第二次見到他,她問道,薛理,你有女朋友了嗎?
她問得大大咧咧,心下卻緊張萬分。薛理卻沒有戳穿她佯裝的孩子氣,直接回答她,沒有。
悄悄地,她長噓一口氣。
因為長時間的昏睡,她堪堪錯過了十八歲的生日。兩天后醒來,她在薛理面前失聲痛哭。忘記了是誰先伸手,那個擁抱很長,帶著無與倫比的治愈力量。
天知道她每次見他,有多想上去抱一抱他挺拔的身軀。她要是有槍,直接對著自己的心口來一槍算了。心跳停止,禁不住噴薄而出的情感也會停止的吧。不是沒想過沉溺,而是與這樣的接受同步而來的,是負罪感。她已依稀望見死神的笑容,不該再浪費他的時間。
辛美娟是絕不會反對自己戀愛的,可是對象另當別論。
據小姨說,辛美娟自己談過許多奇形怪狀的戀愛。辛琦并不是怕辛美娟不允許她與自己的輔助醫師戀愛,辛美娟從未見過薛理,她每次匆匆地來,見一面主治醫生詢問辛琦的情況,就走了。辛琦只是擔心那唯一的危險——母親會愛上他。
我要保護他。
為自己的私心找到理由,辛琦居然充滿了使命感。
辛琦急切道:“我沒事,小姨下午說要等你一起吃晚飯,讓你早點回。”
辛美娟狐疑:“你小姨找我有事?”
讓辛美娟和小姨一起晚飯,辛琦下午向小姨要求過,小姨猶豫一會兒,終于不忍當面拒絕外甥女,同意了。
無辜地歪頭,辛琦答:“我不知道。”
見辛美娟還是沒有走的意思,辛琦干脆躺下,作勢要睡。
辛美娟神色黯淡下來,用手梳理了一下辛琦的頭發:“下周你動手術,我會再來。”她指甲上的深紫色指甲油已有些剝落。
辛琦的心微微疼痛起來,她或許不該這樣猜忌,僅僅只是猜忌。
高跟鞋踏著水門汀地板,踢踢踏踏遠去。
沾到枕頭,精神氣就像是抽離了辛琦,像是有什么在使勁將她的上眼皮向下壓,腦中有疼痛像錘子般敲打著神經。她一個勁地在心中默念薛理的名字,想驅散自己的昏眩,可來不及等薛理來,她還是闔上了眼。
有意識的最后一刻,哀嘆浮上她的腦海,是上天在責備她趕走母親嗎?她今天終究沒辦法再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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