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左邊臉頰有風拂過，涼意直直鉆進脖頸里，辛琦一個瑟縮，睜開眼。

　　天花板依舊慘白。這次又睡了多久。

　　夢境黑暗深沉，醒來只感受到額頭粘膩，與無數次醒來相似，太陽穴連著頭頂一抽一抽地痛。

　　她轉頭望向淺白的窗，窗臺上電子鐘的時間無聲無息地劃過，她張口就哈出一片迷蒙，初春小雪，在這個城市，并不稀奇。

　　上次醒來，還是冬天。這個城市的冬天原本就和下雪無緣。薛理對她說，北方的雪和這里從來都不是一種感覺，這里下的根本不叫雪。

　　那叫什么？她歪個腦袋問。

　　冰雹啊，砸在地上“啪啪”地響。雪下下來像冬天掉梅花，是輕的，不然怎么能叫鵝毛大雪嘛。薛理總是給她灌輸這些她從未見過的“常識”。

　　大概我這輩子都看不到了。她用雙手支撐著，讓自己從病床上坐起來。瞥見墻角一盆小又俗氣的寶石花埋在黑土里，黑土裝在紅棕色塑料小花盆里，立在她眼前。它還活著，小，圓潤，堅硬而飽滿，絲毫沒有表露出強大野心或是氣場的樣子，她搞不懂為什么這樣的草本植物要被賦予這樣一個光華萬丈的名字。

　　寶石花，是薛理年初時送給她的，寒天臘月，她皺眉道，怎么養得活，一準挨不過這個冬天……

　　薛理氣定神閑地微笑，你看著。

　　她沒有說完的下半句是，就和我一樣。

　　從十歲起她頻繁進出醫院，十五歲之后的時間幾乎都耗在了病床上。每個月月結住院費，小姨會順道過來看看她。雖然是有血緣關系的親人，辛琦也止不住內疚，她曾聽見小姨對薛理說：“她媽媽一天到晚不見人影，也不知道這病拖到哪一天，薛醫生，真是麻煩你。”

　　麻煩，她的人生似乎只要用這兩個字概括就夠了。

　　她嘆口氣，吃力地將被子往胸口掖了掖，抬頭，門口的光亮處倚著一個人，靜靜地不動看著她，似乎已經站了很久。

　　他不開口，她干脆也不，而是從頭到腳打量他。薛理三十出頭，最吸引人的莫過于那副萬年不變的金邊眼鏡，只是發型和兩個月前大有不同，小平頭與斯文的眼鏡搭起來，十分滑稽。最后她忍不住撲哧一下輕輕笑了起來。

　　薛理摸了摸自己極短的板寸，攤攤手笑開：“估摸著你該醒了，才剪的，沒想到居然成了這副挫樣。”

　　辛琦一愣：“要是我醒不過來呢？”

　　“那就沒有禮物！”薛理邊說邊向她走來。她一眼認出他左手上拿的，又是一盆寶石花，小可憐似的，葉片一顫一顫。

　　她的身體也跟著顫抖，她的眼睛緊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將寶石花放在床頭，關上窗，掀開被子。他的手指溫熱，觸到她胸口皮膚的那一刻，她只覺得渾身都軟了。圓形的聽診器卻接著例行公事地覆上胸口，冰涼的感覺直躥心底。她閉上雙眼，難過隨著怦怦的心跳，從安靜之極的四周洶涌上來。

　　他收了聽診器，站起身，他……沒了動靜，他走了？

　　絕望讓她的身體整個松散下來。

　　良久，有人拍拍她的臉，她睜開眼，還是他：“說說話吧，睡美人。”

　　辛琦賭氣：“我以為你走了。”

　　“我就算走了，你一呼喚我就會飛奔過來。”

　　薛理的眼珠烏黑，像是要將她吸進去。他長得真漂亮，她也知道男人不應該用漂亮來形容，辛琦努力想用別的詞代替，但找不到，薛理用帥氣來形容，太過輕率，他有一種認真的漂亮，三十好幾的人，神情之間從未見敷衍。

　　薛理住在辛琦臨近的大院里，自己的家在巷底，門口是流過石板路氣味怪異的餿水。和鄰家大院雖然離得近，卻完全是兩個隔離的世界。

　　沒有人給辛琦做飯，她路過薛理窗下，被飯菜香吸引停下了腳步，怔愣一站就是一個小時。這個饑腸轆轆的小姑娘睜著茫然的大眼睛，從此走進了薛理的生命。她越來越美，美得無比寧靜，卻像是沒有存在感，一不留神就會走失。

　　于是，他一直在她身邊。她生命中無數個第一次都由他牽著她的手，一同度過。

　　上天作弄，他欣欣向榮前途大好一片，她卻尚未發芽就將枯萎。她狠下心拒絕他給予的愛情，但她舍不得他的陪伴。

　　他是她生命里的光。

　　晨光熹微，她多想再看一會兒，就算只是看看，也是好的。她強打精神提議，想坐在輪椅上，去醫院的院子里兜一圈。

　　這樣的閑適，幾乎感受不到時間流過。

　　她仰頭望著頭頂晃蕩的陽光和樟樹。不過頭仰了一會兒就受不了了，不是陽光，也不是疲憊，倒是漫天的灰塵——從邊上工地轟隆隆作響的鉆土機里，拼了老命散發過來，先朝著天上沖，然后普照到隔墻院子里病人的頭發上，簡直就是陽春布德澤。

　　這座城的早晨。花草稀疏的小院子。輪椅在石板路上輕微震動。她昏昏然，突然莫名有點震動。前面不遠的地方，一個老頭推著他的老伴。老頭伸手去擋老太的鼻子，防著她吸進灰塵。

　　她記得幼時，薛理總是喜歡帶她去各種各樣的小馬路，厚著臉皮看民居。連名字都帶著舊日氣息，千萬人筆下的城，無論是怎樣的動機，每個人看到的都不一樣，但每個人首先看到的其實都是這樣的表象。

　　薛理注意到她的倦，戲謔道，眼珠轉呀轉的，在看什么呢，又想逃跑？

　　她不懂自己為何天生就要被關在病院里，她不懂自己為何從小就沒有父親，不懂怎么樣才能在絕少的清醒時光里把握住她應該把握的。她連自己真正要的東西都弄不清楚，她不懂的東西究竟是太多了。想起來總有些愧疚，二十年華卻總是做些小孩子的錯事，說出去讓別人笑話，又或者，別人早就心知肚明心里笑話過了？

　　她偷偷地把藥扔在墻角的垃圾桶里，她看書看得太晚睡著忘記關燈，她嫌棄醫院的飯菜每次吃得很少，他全部都知道。他就像無處不在，五年前，他為了她調到這所醫院，甘當輔助醫師。

　　他對她太好，她卻沒有足夠時間去感受，她只能逃。

　　她吃過五彩繽紛數不清的藥片，她只希望有一種藥，她不求服下立刻見效，就算讓她慢慢忘記眼前的男人也好，她甚至寧愿與生俱來的病痛能把有關這個人的記憶全部都痛掉。最好，連帶自己做過的那些幼稚的蠢事一起消失就更好了。

　　辛琦呢喃，對不起。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她歪著頭，長發散亂在臉上，總是打結的眉舒展開來，睡著的臉上猶存蒼白的天真。他推著她，穿過走廊，房頂低矮，只有幾個病房的門開著，漏了光出來。

　　時光幽暗，獨自行走太過冷清，下次你能不能早些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