郟山勾著季冬的脖子沖一起去學校的我嬉笑道:“小葉子你就從了俺吧!”
我心下早已習慣了郟山的嬉皮笑臉,悄悄瞥了一眼季冬,見他沒有反應,只好氣鼓鼓地走到前面去了。
聽得郟山在后邊兒道:“大哥你都被拒絕了,我這都第幾次失戀了,也釋懷了哈哈……”
我豎起耳朵,放慢了腳步。
是季冬不耐煩的聲音:“去去,誰被拒絕了啊!”
郟山爽朗地喊號子:“哦咱們冬大哥是要當狀元的,前途大好嘞!兄弟以后都靠你誒!”
路總是越走越寬敞的。從村里一路走到縣城三高,腳程快的話就半小時。郁郁蔥蔥的樹叢間泥路到平整的柏油路,視野越來越開闊的盡頭,是學校柵欄里劃有規則線的水泥地籃球場。
快到了。每天“呼”地喘口氣的時候,我總會想到魯米叔叔說的“電車”,我們不用走路,聽到鐺鐺的到站音下車就是學校……我曾經和季冬說過,他啪啪地拍我的頭:再不肯多走路,永遠都是小豆芽!再說了,誰知道“電車”的是不是編出來的,就算有,我也不要坐!
難怪季冬沒答應郟山去踢球也不肯說他去哪里,還戳戳我探尋的腦門:“還不快回去復習?徐老太課上又念你了!”
老遠我就望見傅青婉垂著頭,慢慢地雕刻著手中的木塊,烏黑的發絲從她線條優美的肩膀上一點一點地滑落下來隨著風搖曳,襯著干凈的臉龐,說不出的溫婉嫻靜。她住在村尾的臨時住宿點里,每天中午必然看到她捧著飯盒去村頭給傅爺爺送飯,大半天又提著原封不動的飯盒回來的身影。
她無奈地微笑,轉頭朝屋子里面道:“季冬,你鋸的這一堆足夠我做大半年,不用再費力了。”
屋里“咯吱”的響動一會兒稍息,走出眉目倔強的少年人:“我愛鋸,你管我!”
果然他在這里,我噼里啪啦地向老屋跑去。
正聽得傅青婉拍拍他的手臂,哄孩子般說:“謝謝。”
我沖過去一把拉住季冬另一只胳膊就往外拖:“走啦走啦,今天魯米叔叔答應幫我們倆拍照片呢!”
季冬反手握住傅青婉想要收回的手指:“一起去!”
“你們年輕人去吧,拉上我做什么。”傅青婉搖搖頭并不站起來。
我低著頭不太高興,季冬和傅青婉并排走在我后面也不說話。
魯米叔叔早就在我家門口等我,老遠就望過來。他一個人蹲在凹凸不平的石階上,慢條斯理地磕了磕煙斗,見我走近好像心領神會似的,偷偷向季冬方向向我示意一般地擠擠眼。我正羞紅了臉,忽然聽到魯米叔叔一本正經地說:“膠片和沖洗是需要不少錢的,我這次帶來的也不夠多,所以只能給兩個人照相噢。”
傅青婉對上一臉著急的季冬理解般地微微一笑,轉身想走。
季冬一臉不屑地吼道:“她不拍,我也不拍了!”也跟著離開。
我這下急了:“魯米叔叔!”
“傅青婉你等一下,我有幾句話想和你說。”魯米叔叔的語氣恢復正常的嚴肅。
季冬一臉敵意地瞪著他,把傅青婉拉到身后,傅青婉卻在后頭撫了撫他緊繃的肩膀,自己走上前去:“什么事?”
“你有木雕的好手藝,卻并沒有根雕或者是微雕的技術,而市場,簡單來說是你的作品能否賣的出去,需要的是,新意。”
傅青婉點點頭,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他:“我知道。”
“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回來這村子,又準備逗留多久——”無意外地我看見傅青婉的臉色晦暗下去,而一邊的季冬已經是忍不住要發火了。
傅青婉艱難地蠕動著唇,吐出:“那你,又為了什么才來到這村莊?”
苦笑地聳聳肩,魯米叔叔繼續道:“小姑娘這個我不能告訴你。但是我能告訴你的是,城市里有一種工具叫電烙鐵,雖然平時是用來焊接金屬的,但是它的溫度之高,根據你用力的不同,在木頭上可以留下深淺不一的棕至黑色的痕跡,你若是學會了用電烙鐵在木雕上作畫……”
“她不會去的!”季冬驀地打斷他的話,而傅青婉臉上露出深思的神色,木木地被季冬拖走。
魯米叔叔寬大而粗糙的手摸了摸我的頭,俯下身彎起嘴邊的胡子俏皮地笑:“葉大小姐,走吧,咱們拍照去!”
第一次聽魯米叔叔叫我“大小姐”,我還愣神了一下,他說那是對城里穿呢大衣、坐人力車的、有錢人家小姐的稱呼。媽媽聽見也有些樂呵:“你就別一個勁寒磣她了。”可是,我心下暗暗地喜歡這個稱呼。
幾不見光的儲藏室里,我站在簡陋的木桌子旁看魯米叔叔沖洗照片。他一邊哼著斷斷續續的小調,一邊倒騰著散發奇特氣味的藥水和沖洗罐。不一會兒他下命令:“帶上手套,把這個拿到旁邊去晾涼!”于是我屁顛屁顛地當個快樂的小跑腿。
暗房是個神奇的世界。魯米叔叔是個神奇的人。不似父親間斷性的冷落,他總是帶著小跟班似的我見識這個那個。我喜歡他和他的暗房,我喜歡他毫不猶豫向我敞開的那些新奇。
在魯米叔叔的世界里,有一瞬成形的畫像,他告訴我那叫“照片”;有走起路來揚起驕傲的塵土,發出踢踢踏踏響聲的大兵靴;有講不完的故事,他點根水煙,每天在我家吃完晚飯后蹲在村口,和圍著他的幾個孩子繼續講飯桌上沒有講完的電車、百老匯歌劇、凍奶油……
我問他,為何要到我們這個小村莊里來?
他回答:“你不知道吧,你們李老師是我同一高中的鐵哥們兒,當年我和他總喜歡滑學校那個樓梯的扶手,兩個人兩條新褲子一天就報廢了,兩個人一起被揍慘嘍!是他對我說,‘或許你該來這兒瞧瞧’。”
“這么說,李老師也去城里念過書?”這么說,與李老師熟識的媽媽也去城里念過書?
“是呀。而且你們溪陽這邊還沒被開發,我來這片凈土上求靈感呢,沒想到你們這邊有這么多野生的藝術家!”他望了望我家的方向,噴出一個圓圓的煙圈,眼神轉回來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我想,他大概不愿解釋什么叫“野生的藝術家”了吧,反正他說的很多東西我都從沒聽過也不懂。
一朵云都沒有的干凈天空卷起金黃色的褶邊兒,不知不覺天藍向灰藍一點點過渡,每日一成不變的景色。炊煙一縷縷從熏得焦黑的煙囪里冒出來,我習慣性地向家里走去,沒看見背后魯米叔叔用復雜的眼光凝視著我的背影,好一會兒才滅了煙慢慢跟上來。
傅爺爺說他是“喝過洋墨水的人”,我多么希望有人能送我一瓶這樣的墨水,讓我變得高挑美麗,起碼要比傅青婉好看。我以為村外的世界就叫“洋”,后來才知道它在城市之外一望無際海的彼方。那時我還不懂“野生的藝術家”是什么,以為在魯米叔叔的眼中,一切都與“藝術”相掛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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