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陽新城大型藝術景觀中心落成,正在投資建設藝術家村。”
藝術家村。關上新聞網頁的我閉上了眼,想起了我成長的地方。那里的每個人都是天然的藝術家,但現在他們怎么樣了呢?
我當年是怎么離開溪陽去首都念大學的呢。一個人惶惶然坐在出縣城的長途汽車上,呆望著盛夏茂密的樹林間河與天連成一線的光景。近處的波光閃了我的眼,淚水蓄滿了我的眼,季冬終是沒有來送我。母親的身影在揚起的黃色塵土后縮成一個小點,她拼命隱藏著不舍和擔憂的眼眸無間斷地注視著我,我知道她自此的每分每刻都迫切地等待著我的消息。
一、
父親又不理我了。屋子內滿是墨汁的香氣。他靜靜地端詳著宣紙,飽滿的毛筆筆端墨汁就像快要掉下來。
“爸,你老長時間沒幫我畫像了,畫一張好不?”
“去村頭找季冬玩去,這幾天我正忙著呢。”
父親是位國畫畫家,自學成才在縣城頗有些名聲,每過一陣子就有人會來村里買他的畫。他很驕傲地說,我的畫都是去裝飾大房子的,那種房子有雪白的墻面,常常是兩三層,有著漂亮的外墻。可是我們家從來沒錢蓋大房子。他的畫也被掛在縣城的小餐館泛油的墻上,讓來往的人多一份風雅的心情。當然這是他自己說的。
我正纏著他,他忽然拍拍我的頭:“去外間看看,昨天你齊叔來拿做好的衣服沒拿到,你把衣服拿出去,估計他快要來了。”
大褲腿的深色褲子,松垮垮的皮帶,條紋的汗衫束在里頭,厚實的身板,戴著小圓墨鏡,我露出一臉疑惑,這是誰?
下巴毛茸茸的大叔直愣愣地盯著我的臉,頓了一下,聲音沉沉,開口問道:“蘇秀梅是你母親?”
他的眼神有一種無比較真的懷念意味,迫使我不由自主地點頭。
他把肩上的大包往上提了提:“你父親是?”
快到月末了,照往常慣例,這人莫非是找父親買畫的?我報出了父親的名字,見他沒什么反應,試探性地問:“你是來買我爸的畫嗎?”
大叔露出疑惑的表情同時,我聽到父親掀開門簾出來的腳步和詢問聲。
大叔叫魯米。扛著大炮一般有著長長鏡頭的照相機,他說是來溪陽尋找攝影素材的,好客的父親見到他手上的新式武器來了興趣:“你就住咱家吧,不多你一口飯!”
來客伙食改善,我歡呼雀躍。熱氣騰騰的一桌,尤其是土豆燒肉的香味饞得我都想用手直接去抓。母親做的菜樣子也極其好看,在我眼中簡直就是藝術品,兔子狀的胡蘿卜煮蛋,各式各樣形狀的饅頭和包子,里一圈外一圈擺放的什錦大炒,切成玲瓏等邊三角的菱角……母親攔住了急于坐上飯桌的我,指了指桌角的兩個裝著菜的搪瓷碗,讓我給隔壁送去。
窄小的床邊是一地的木屑,傅爺爺的身體像是陷在被褥里,他枯瘦的手里是一只振翅欲飛已然成型的木雕鷹。他放下它喘了口氣,把頭轉向了墻壁。熱烈歡迎我的,是全身烏黑就四只腳上有雪白的貓苗子,它嗅到香味,飛速地溜過來一個勁地磨著我的褲腳。
他大概是把我當做傅青婉了。我擱下碗,就聽得:“出去!”連帶著一串劇烈的咳嗽聲。
“傅爺爺,是我。”
他慢慢把頭轉過來:“小葉子……”卻像是哽著什么話語沒法說下去了。
傅青婉十七歲時,不顧他的阻攔,自顧自跟著一個自稱專業拍賣高價藝術品的女人離開了村子,杳無音信。任誰看著瘋了一般的傅爺爺都暗自感嘆,這么文靜的一個姑娘,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五年后復又回來,她回來的那天夜里,全村人都聽到傅爺爺撕心裂肺一般的憤怒吼聲,夾雜著東西摔在地上的巨響,傅青婉被送到醫院急救,失去了一個即將降臨這個世界的小生命。自此傅爺爺也臥病不起,村里的所有人從不在傅爺爺面前提這件事,如同一個眾人皆知卻諱莫如深的秘密。我偶然聽見母親和父親低聲議論:“還不知道是誰的……季家大兒子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我飛快地打斷他不知說什么好的尷尬:“傅爺爺,你怎么咳得這么厲害?”
他的神色舒緩了不少:“老毛病了,死不了,我還想吃好吃的呢!”
我擔憂地看著他:“外面的院子許多雜草,前幾天是青婉姐一直在打理……”
晴天,傅爺爺坐在院子的老藤椅上,慢慢抽著煙看向村口,淅淅瀝瀝的雨日,他坐在屋檐下,依舊是叼著水煙望向虛無的遠方,手里多了個相框,相框里是他很早就去了的妻子。而傅青婉是他收養的孩子,她下落不明的日子里,傅爺爺渾濁的眼里只余空茫的光。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別人和他打招呼的,喊他的,一律像是吹過的風般不留痕跡,好像下一秒,他就會風化飄走。
這回倒是他截斷了我的話頭,他支起身:“小葉子快把菜拿來我嘗嘗,你媽媽的手藝真是沒話說!”
看來媽媽的手藝還沒有好到能夠誘惑父親改掉挑食壞毛病的程度。我看見父親偷偷地把碗里的青椒絲用筷子細細揀出來扔在碗遮擋住母親視線的桌子上,還暗中向我和魯米叔叔示意不要告訴母親。
果不其然飯后收拾的母親發現了父親的挑食,剛想開口責怪,魯米叔叔朝母親招手讓她到桌子對面去。
一條條青椒絲擺成了她的名字。
母親的臉上忽地綻放出欣喜而羞澀的神采,哭笑不得地住了口。
我也跑過去湊熱鬧。
當年媒人應父親的要求給母親說媒,父親要求媒人把他的年齡說多兩歲,因為母親曾說過不會嫁給比自己小的男人。新婚一個月過去,父親小心翼翼地向母親承認錯誤,并拿出了五幅他親自畫的母親的水墨肖像畫,母親彼時也是哭笑不得。
父親得意地轉述給我聽,還加上一句評論:我就知道她不舍得。
母親這回照例是溫柔害羞地捶了父親一下,轉身默默地去收拾了,卻似乎有些沒條理,她一把抓過抹布胡亂地擦著桌子的邊緣。看樂了我。
魯米叔叔低頭似乎是在凝視著桌上的青椒絲,看不清表情。
這時他聽見父親饒有興致地把玩著他放在矮凳上的相機,在叫他過去:“魯米,你上次說這臺照相機的……對焦,是怎么個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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