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三位新人羽翼漸豐,成為臨江藝術團的臺柱。
宋青荷膚白貌美,一顰一笑初現端倪,已在臺上顧盼生姿,長成后必是絕代佳人。陳小川勝在功底扎實,表演靈動搞怪,字正腔圓,對角色剖析,穩,準,狠,洞達內心。
宋青荷的風情,陳小川的神韻,與周小山的獨創劇本,一時風光無限。
全國學校藝術團交流匯演,統共五站,上海,北京,深圳,西安,廣州,天南地北,小荷才露尖尖角,廣闊的天地,世界這樣大而美。
舞臺上,裙裾蓮步水袖木樞,暗香迫近眼眉,宋青荷飾演的閨中女子放下身段,女扮男裝上京赴考。高中后的馮小珍在朝堂上廣開言路,指點江山。陳小川的扮相英氣逼人,臉上脂粉未沾,只著男裝,聲線沉郁,抑揚頓挫。劇本改編自《女駙馬》,周小山將社會現象影射入千年前的廟堂,實在大快人心,意義非凡。妝容表演別具一格,臨江藝術團團長看罷宴請眾人,以示稱贊。
夜間,宋青荷輾轉難眠。
陳小川鉆入她的被窩,驚叫:“你怎么凍得跟死尸一樣。”
“你怎么燙得跟發春似的。”
她嘿嘿一笑,腦袋拱了拱,雙手環在宋青荷的腰間,不由感嘆:“真細啊。周小山說我又胖了。”
宋青荷抬手捏了捏陳小川肥嘟嘟的臉,無聲默認。
“小妞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情說出來讓爺開心一下。”
宋青荷翻了個身,輕聲道:“妞只**不賣藝。”
陳小川咯咯亂笑,用手指戳了戳宋青荷的后背,問:“阿荷,你在擔心是不是。團長說,我們中只有一位能夠入選表演名單。”
“國家級藝術團,誰不想去。”宋青荷深深嘆了口氣。“總有一天,我還要去維也納,在金色大廳舉辦個人演唱,讓世人引我為豪。”
漆黑的夜,少女的雙眼濯濯而亮。陳小川極力抑制住擦汗的念頭,內心腹誹自己胸無大志這么多年這么多年。
她開口安慰:“雖然我們的名號只是學生藝術團,但在界內有一定的專業聲名。你是我們之中最出色的,這次的個人演出一定會輪到你。”
宋青荷沉默了許久,轉過身看陳小川的眼睛。她問:“小川,你想去么?”
陳小川反射性地搖搖頭,暈了直接倒在繡滿美人桃的枕頭上。
她雙手蓋著眼瞼,老老實實道:“阿荷,我不想離開,我的父母朋友都在這里,我沒有小山和你的志向,我只想平平靜靜地過日子。五講四美三熱愛,嫁人生娃打醬油。”
不知沉默多久,宋青荷又緩緩開口:“如果周小山希望你去呢?”
手電筒燈光倏然打到墻壁上,像甩出的銀鏈,宿管阿姨在外敲門示警。
陳小川吐吐舌頭,做了一個柯克波的口型,下床鉆入自己的被窩睡覺。
生活平靜如常。每日早起在小湖邊吊嗓,排演,上課,去舞蹈房練底子,考古典戲文,研讀各國歌舞劇發展史。周而復始,任務結束后,與周小山擁抱,親吻,互道晚安。
一個月后,二人被叫到辦公室。
團長,各系主任都在,角落處站有其他師兄妹,都是熟面孔,有不俗的天賦。陳小川心里“咕隆”一聲,右手不自覺捏緊宋青荷的指尖,直至周小山遞了一個“安啦”的表情過來。
團長是個禿瓢,是個極具文藝氣質的禿瓢。可走路的模樣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練家子。
他不常看學生表演,習慣去大型歌劇院看專業舞臺戲。
僅有一次坐在臺下,陳小川緊張地滑了好幾個音,當時模仿的是《西廂記》里的一段,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一轉身,差點被裙裾絆倒,是宋青荷飾演的崔鶯鶯及時拉住她。
記起前科,陳小川后怕地咽了口唾沫。
系主任們在討論劇本選擇,周小山勝算極大。陳小川知道,這次的臺本是他與他父親的壓箱寶作,統共四本,專屬一個系列,根據四大名著改編,將中國古典文學與現代社會發展融洽得生動有趣,立足點巧妙,摒棄了文言文的深邃拗口,改用白話文說唱,又將時代與事件作了相應調整。
宋青荷在與師兄寒暄,陳小川在旁百無聊賴地想起了心事。都說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若周小山被選作編劇,那么戲本很可能是《夢回紅樓》或《西別》。
若是前者……恐怕自己無法勝任……她實在沒有大家閨秀走三步一回眸,輕顰淺笑招招手的氣質。阿荷可以,她多像黛玉。
團里迎新晚會,周小山的《夢回紅樓》初出茅廬,便博眾人驚鴻一瞥。臺上宋青荷著棉白上衣,下身一席碎花藍布長裙。青絲成瀑。皓腕輕抬,蔥白玉指捻著一株桃花,眼瞼輕輕垂下,默念:“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漂泊亦如人命博,憑爾去,忍淹留。”
那廂周小山友情客串渺渺真人,造型學的是許文強,長白圍巾在脖上繞了三圈,聲色無悲無喜,果真宛如青云高座的仙人,他道:“你本為仙草喚絳珠,長于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赤霞宮神瑛侍者是個環保份子,節約水資源,便把用下的甘露給你灌溉,觸及你五內郁結的愛芽,自此情根深種,方有一世纏綿。”
“如今我已被賈寶玉氣死,莫不是還要回去做那勞什子仙草?”
渺渺真人笑談:“你想得真美。此生你活得如此郁悶不打緊,還讓后代無辜眾人跟著你郁悶,現在地皮寶貴,寸土寸金,你便去做那靈河之水吧,隨遇而安。微瀾,亦是壯闊。莫再成天胡思亂想,傷人害己。”
林黛玉神色坦定,回過頭看云霧繚繞里的賈寶玉正在剃度,薛寶釵抱一奶娃娃神色怔楞,萬念起,頃刻滅。
“欠君今日笑,還君他生淚。”
她嘴角冷冷一勾,將發間一朵秋海棠拋下地,世間再無葬花人。
宋青荷演的極哀婉冷眼,風骨錚錚,一眾看客哭哭笑笑,全為劇中人。
陳小川暗中扶額傷神。
陳小川尚在走神,系主任和才高八斗的美少年已經走到跟前,宋青荷也回到了身邊。
“小川啊,我們正在討論劇本,基本上已經敲定周小山的大作,你們什么時候把證領了,雙喜臨門,我們等著吃糖嗑瓜子。”
周小山眉開眼笑,用肩膀蹭了蹭身邊矮他一大截,正紅著臉的姑娘。
團里三令五申,禁止學生早戀,可演多了書生佳人,將軍美人的千古橋段,怎抵擋得住暗香浮動。陳小川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暗中瞪了眼以八卦聞名的系主任。
系主任不知芳齡幾何,年輕時唱過坤生,而后嫁了個愛聽戲的房地產商。這讓陳小川的內心一度幻滅。她實在無法想象,一個油光滿面的無良老板,是如何在臺下做出眾生沉醉相,讓向來眼高于頂的系主任芳心淪陷。
周小山只說了四個字:因。緣。際。會。
說得真比唱的好聽。
那些年系主任美名未揚,在劇場處理瑣碎雜事。青梅竹馬是個窮書生,擔負不起戀人一場場風花雪月的夢,分道揚鑣。而后她光芒萬丈,他蕓蕓眾生。
晝夜常懷思,世事早茫茫。英雄美人,才子佳偶,都是折子戲里的意淫。
“選哪部題材?”宋青荷的聲音逸出一抹緊繃。陳小川知道她的心思,正要開口,周小山暗中捏了捏她的手心,她微微仰過頭,恰好對上他晶晶亮的眸,唇角眉目上揚,眼光含笑狡黠,大有穩操勝券的大將風華,陳小川在那雙深棕色的瞳中看到了平凡如斯的自己。
《西別》是他為她所寫。長路漫漫,一干人等似是而非的感情,人物俏皮搗蛋,偏偏深情不失,她演再好不過。
陳小川在其中編了好些段子,把少年逗得眉開眼笑。將她抱在懷里,周小山說:“川子,你是天才,我歇菜了。”
陳小川只覺滿心滿肺的溫暖與安定,仿佛是君臨天下的霸主,只要點一點頭,江山美人盡在腳下。可那一廂,宋青荷輕輕推了推她的胳膊。
一下。
兩下。
三下。
記憶是被打翻了的墨,在往事中盡致淋漓,輕勾細勒,旁人只道無禪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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