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吳家集人事（4）

　　標子的大名叫陳二標，是陳六改夫婦二人的獨苗兒子。

　　他個頭長得虎虎的，有輪有廓，比同齡人都要顯得高大與結實，屬于發育得早的，打起架來不計后果，摸到什么甩手就砸，以手黑著稱。村里其他的娃娃們因此都有些懼怕他，不敢招惹，更躲不開，總要小心翼翼地去討好去奉承他，好吃的緊著讓他先吃，吃剩下了再說，好玩的讓他先玩，玩剩下了再玩。陳二標成了娃娃堆里的頭號掛帥的皮大王，威信與日俱增，手底下有不少的“嘍啰”聽他使喚。

　　在出了炸傷眼睛那件事情之前，劉秀秀把陳二標當了壞種看待，匪里匪氣的，跟以往占山為王的土匪一個樣，一直不讓自家向北與他一起玩耍，生怕被他拐帶壞了。因而吳向北對陳二標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他的身邊經常圍了一大幫娃娃跟著，陳二標就走在頭里指手畫腳說著什么，很神氣的樣子，儼然是村里娃娃們的首領模樣。

　　那次他躲在樹的后頭，就是為了單槍匹馬前來收了吳向北這個小“嘍啰”，用以擴大他的隊伍。他的野心不小，志向是收服吳村所有的同齡孩子，先在本村稱王，然后再往周邊幾個村莊一步步滲透。

　　孰料這次出師不利，“嘍啰”沒能收成，陳二標反被對方扔過來的一個小鞭炸傷了眼睛，被對方將了軍。結果住了院，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直用白紗布蒙著，打針吃藥折騰了好多天。這期間那叫一個急人與鬧心，別說出去玩了，到廁所間解個手都要娘扶著走。出院后，還生出了一個后遺癥。他左邊的眼珠子一點點往當間萎縮，縮到最后，整好比另一邊足足小了一半大小，像一顆黃豆粒嵌在眼眶里，滴溜圓。

　　標子他娘牽著陳二標，就找來醫院評理，一路上逢人就指著兒子的左眼說三道四，唾沫星子橫飛。進了醫院后，就與院長鬧，與醫生鬧，與護士鬧，責問他們是怎么瞧病的，錢該收的都收了，娃的眼病也沒能根治。醫生推脫說是送來晚了，再早一些哪怕是早一個小時送來，或許就能療治得完好如初，總之一句話：可惜你們送來晚了，責任不在醫院，不在醫生，更不在護士。

　　為了這事兒，標子他娘好幾次想去找吳家人負責到底的。但那回拿了人家紅糖、米糕還有水果的時候，雙方已經聲明這件事就此了結了，從今往后雙方互不相欠。怪就怪陳二標的眼睛是在那天之后又半個月才出的這個狀況，人家完全可以抵賴掉，死活不認賬。因而她與劉秀秀爭吵了兩回后，也就罷了這茬，認下了。

　　陳二標左邊的眼珠子一小，眼白就顯得富余出來，睜開左眼的時候，像個瞎子一樣，光眨巴眼，但眼中無神，還常常無端地流淚。

　　但他確確實實沒有瞎掉，反而比另外一只好眼看起東西時更為清晰了。這一炸太巧了，將他一邊輕度近視的眼睛給矯正過來了，不再近視。

　　然而一半清一半濁，就跟碎了一邊近視鏡一樣，看起東西來頗為費勁，尤其是看那細小的事物，如書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跡，那字就跟螞蟻到處爬走一般，會挪地兒。一眼望出去，所有的事物也好比一半是白的而另一半是黑的，黑白兩色混雜同時襲來，眼神與腦子便都有一些反應不過來了，看東西久了就會犯暈，后來也習慣了一些，慢慢適應過來。還有，他想到一個好法子，需要看仔細東西的時候，他就閉上右眼，單用左眼看，這樣清晰很多，也省力很多。后來陳二標帶著這顆黃豆眼又長一歲，不過也才六歲多的娃，人小鬼大的他已經開始模模糊糊地曉得些男女間的奧秘與不同之處了，對異性有了一種奇怪的莫名其妙的怪誕想法，當然他還說不清道不明，便很少和那些男娃一道亂耍，而是經常去到河邊，去到別人家窗前，偷看大姑娘洗澡去了。他就是用的這個法子，睜一眼閉一眼，讓右眼休息了，左眼定睛去看去瞅。一半非禮勿視，一半滿眼亂象，仿佛他這個人就是秉承著雙重人格的一樣，有惡的一面，也有善的一面，有著人見人憐的遭遇，也有著可憎可恨的行為。

　　這小子賊心色膽，竟也用這個法子偷看過劉秀秀洗澡，甚至偷看過吳純耕與劉秀秀光溜溜滾在床上，抱作一團在做那個事情。

　　那次他確切地曉得男人和女人晚間睡在一起應該要做些什么了，他瞅得十分入神，捂著右眼，左眼眨都不眨一下，一顆小眼珠子直放光，舍不得落下二人任何的動作與細節，要完整的全部印到腦海里。

　　劉秀秀的身段很曼妙，皮膚很白很細膩，腚蛋子圓圓的很光滑，胸前兩個玩意也很白很鼓，挺挺的，看著就像兩個大大的發面饃饃掛在胸口，他似乎還聞到了一股濃烈的甜香的氣味飄出來，恨不能湊過去咬上一口，嘗嘗味兒。就在他情不自禁猛吞源源不斷流出的口涎的時候，一不留神踩空了腳，把腳下的墊石給蹬倒了，“哎呀——”一聲跌到了地上，腚上生疼的，結果被屋內二人警覺發現。

　　吳純耕沖窗外喊了一句：“誰啊！”，提起褲子光脊梁沖出去，見是陳二標，當場就抬起手來想教訓一下這個地上的小流氓。

　　劉秀秀此時滿臉通紅，燒得慌，掩著衣裳跟出來，搖頭給攔住了。

　　“算了，純耕，娃這么小，又會曉得些什么。”

　　“你瞧瞧他那個模樣，像是什么都不曉得么！”

　　“算了，跟一個娃一般見識，有這個必要么，還不是貪玩來的。”

　　“秀秀，你就等著瞧著吧，這小崽子往后有的鬧騰的，這么小的年紀就曉得偷看這些東西了……”

　　這小子只曉得二人在邊上你一句俺一句地說著話，定是關于他的，但是他沒能聽清他們究竟說了些什么，他并不關心，他到這個時候關心的還是劉秀秀的曼妙身段，還在見縫插針地往她松散的懷里瞅了又瞅，希望再能看上一眼她那白鼓鼓的發面饅頭，她的兩個饅頭比自己娘的要好看得多，也要香得多。

　　爹娘先后死了，而且都是慘死，陳二標就成了孤兒了，身邊也沒有什么遠近的親戚前來照顧一二，一個人在村里無依無靠的，什么事情都得自己動手著來，倒也鍛就了他打小吃苦耐勞的品質。在外人看來，日子過得那叫一個可憐。

　　陳二標的日常花銷用度只能靠了村里那點子可憐的撫恤金，這也是他跟在村支書后頭纏了三天才搞到手的活命錢。沒多久困難時期到來，村里開支緊張，就把撫恤金給斷了，要他自食其力，村里實在沒這個能力養活他這個干吃飯不做工的閑人孤兒了。陳二標哪管，又去跟著村支書屁股后面廝磨，要飯吃，要衣穿，要活命。

　　村支書被他纏得死去活來，都魔障了，見天腦子里裝的都是這個一身邋遢的陳二標。無奈之下，想到一個法子，他老陳家的地不是空出來了么，陳二標又無力耕種，便決定由村里作保，將他陳家的土地分攤給其他農戶耕種，得了地的人家一起湊份子，就用這份子錢來養活這個孤兒，等他長大了有能力了，再將田地歸還陳二標自種。

　　這法子的確不錯，兩頭都不吃虧，村支書將陳家的田地均分給了五戶人家耕種，陳二標的生活也算有了著落，哪怕啥事不做，也不能餓死凍死了，感覺好像當上了舊時的小地主，那五戶人家都是自己的佃戶，按月納租給他。但每個月拿到手的錢明顯短了許多，因為這錢都是經轉村里再到自己手的，明知村里從中搗鬼了，但他這次沒去糾纏村支書，畢竟不是村支書想出這個點子來，自己這點活命錢也是沒有，給村支書撈點好處也是應該的，人還是要知足點，他就很知足。

　　村支書總算緩過一口氣，擺脫了陳二標的糾纏，自己的世界一下子清凈多了，恢復成以往的常態。

　　陳二標生活有了底，倒也神靈活現起來。經常大搖大擺走在吳村的小路上以及田地間，由于屋里沒有大人的管束，還要到處惹是生非，壞事做盡。好多人家都越來越厭惡這小子，叫自家娃不要再跟他走到一起玩耍，都怕被拐帶壞了。然而陳二標這個孩子王一聲令下，沒有哪個敢于違抗不出來一起玩的，這讓大人們很是苦惱。

　　多嘴的人們氣急了就指著陳二標的鼻子說：“標子，你就這么鬧下去吧，支書現在都怕了你了，見天躲著你走路，如今全村人都怕了你，有夠能耐的。不過話說回來，這人呀——作惡多了就會有報應，老天總有一天要來收拾惡人的，你要曉得，你爹你娘是怎么死的，都是遭報應死的！”

　　陳二標年紀尚小，哪里曉得對方話里有話，他只問：“到底是啥報應，俺爹俺娘的死與那報應不報應的有啥關系？”

　　“俺話就說到這個份上，你自個兒好好琢磨琢磨吧，懶得搭理你！”

　　“哎，別走啊，話咋只說一半哩，跟俺講個透啊。”

　　“好話不講二回，自個兒琢磨去吧。”

　　聽過兩回這樣的話頭之后，他還真上心了，他有的是時間去琢磨這事兒。他自發地結束掉逍遙快活的大王般的生活，開始有了活著的新目標。

　　試想一個毛孩子，一沒大人管，二沒啥做，多的就是閑工夫與時間。他足足花了兩天兩夜，絞盡腦汁冥想，終于，他從床上猛地跳將起來，真就讓他瞎琢磨出這么一整套的報應原委圖來：

　　先是吳向北那小子扔小鞭炸傷了他的左眼，這是最初的起因，自己后來還落下一個黃豆眼，算是帶著終身殘疾；爹娘為此事抱著自己與吳家發生過激烈爭執，討要說法；一家人在醫院里頭花了他們很多錢，吃了人家的還拿了人家的……這就是他們所說的爹娘遭報應的前前后后與因果關系。那為什么會有這個報應呢？總結下來，還得怪那吳向北，這事完全由他放小鞭引發的，報應的源頭就在吳向北，也在吳家人那里，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們一家人給自己造下的。

　　有了這個結論后，陳二標在幼小的心靈深處開始憎恨上了吳純耕一家人，從老到少，一個也不落下，埋下了固執的仇恨的種子，尤其是那個罪魁禍首吳向北。

　　陳二標小試牛刀，他首先找到一個機會，輕而易舉地狠揍了吳向北一頓，算作對他們家的首輪報復行動。因為他比吳向北大一歲，個頭卻比吳向北高出半個腦袋，所以是輕而易舉地得手了。對于吳向北他們家的大人，他暫時無計可施，姑且將這仇恨埋下，等長大了有能力了，再慢慢找他們清算。

　　后來，饑荒來了，很多人開始挨餓了，很多地也荒了沒人種了。陳二標自然也逃不過這道關卡，“小地主”也當不成了，沒了份子錢的他餓得半死不活的，日漸面黃肌瘦。走，走不動道，說，說不出聲。

　　劉秀秀越瞧越覺著娃可憐，尤其是瞧見陳二標流著淚的左眼，她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將他陳二標收養在家里，與吳向北作了異姓兄弟。

　　當初標子他娘為了陳二標眼睛的事情又來鬧騰的時候，劉秀秀心里就開始不是滋味了，一只眼睛都那樣了，這可是一輩子的缺陷哪，要跟了娃到死的。當時她很想再給他們家一點補償的，但自身條件已不再允許，實在顧不上良心了，這時候再要講良心，她們家又得敗一次，日子沒法過。

　　所以那回劉秀秀死活沒松口，頑強地頂住了標子他娘的猛烈攻勢。如今標子成了孤兒，生活無依，不曉得哪天就得餓死在村里。劉秀秀大發善心，實在瞅不下去了，又頂住了家里人的極力反對，還是決定收養了他，再怎么吃不飽吧，總也有個家，有人照料，就當是為了兒子的過錯，再給他們家給那娃一點補償吧。

　　只要有一口飯吃，陳二標就算活過來了。

　　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打不著柴火，陳二標心想，首先要解決吃飯的問題，要能活下去，他心里還惦記著報仇。因而他經過再三斟酌，點頭答應了跟這些仇人暫時生活在同一個屋子里，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事情真真切切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如今仇人們轉身變成了恩人們，正是仇人們在給予他家的溫暖，在給他飯吃給他衣穿，自己靠仇人的施舍活著呢。將來在對自己有過恩情的仇人背后捅上一刀子的時候，那將是怎樣的一種痛快淋漓，對方又會怎樣的痛楚萬分，那痛楚絕對不僅僅是一刀子下去的切膚疼痛，還有他們情感上的傷害與劇痛。他不敢想象下去了，他的身子開始有些情不自禁顫抖了，腦子里更是火熱，屆時一定很是振奮人心。陳二標有些期待起來，企盼著自己快點長大，以便去實施那個行動，去享受那個行動所帶來的無限快感。

　　雖然他們對自己都很好，給他的待遇幾乎與吳向北沒啥兩樣，有什么吃的穿的玩的都是準備兩樣，他一份，吳向北一份，完全被視作干兒子對待。然而陳二標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他始終還是忘不了爹娘為啥得了報應那一茬，這件事情一直讓他很苦惱也很鬧心，擱在心里無法釋懷。老覺著耳邊有一個聲音在念叨：“他們可是仇人，要記得他們都是仇人，不能被眼前的事情給蒙蔽……”

　　陳二標開始委曲求全了，一改常態，極力討好起他們家大人來，包括吳向北在內。要讓他們一家子對自己沒有戒心，為以后出其不意的報復行動做好充足準備。

　　第一步，陳二標什么活都搶著做，做個手腳勤快的人是一個拉近關系的好法子，很容易讓對方覺到他陳二標成了聽話懂事的乖孩子了。

　　他臟活不怕，出去撿拾熱氣騰騰剛拉下的牛屎，回來曬牛屎粑粑當柴燒，牛屎抓在手里就跟抓了一把泥巴，從來沒有嫌過臟，還經常跟著吳純耕一道下地澆糞施肥，幫著清理雞窩里的廄肥……

　　累活也難不倒他，推小磨磨豆腐，掰苞米棒子，往灶間背柴火，劈柴打水，什么都做，很快就成了吳純耕與劉秀秀身邊的好幫手，二人多了個能干的兒子一樣。吳純耕經常在心里美滋滋說著，媳婦這回沒看走眼，這娃中用。

　　開始吳向北對這個家伙的到來極力排斥加反感，陳二標是自己的仇人，他打過自己，而且打得不輕，頭上被木棍掄過的地方讓自己足足疼了半個月。但自從陳二標來家，也沒有哪個壞孩子敢于欺負他吳向北了，陳二標打架一個頂倆，出手也狠，孩子們都懼怕他，這個曾經打過自己的人現在反而成了保護自己的人。畢竟兩個人也差不多同齡，慢慢的就越走越近乎，將陳二標當作了異姓的哥哥對待。

　　陳二標就這樣慢慢融入進了這個家庭，這個家庭的成員只在起先的適應期內對他有些排斥心理，都是被劉秀秀化解開的，沒過多久，就成了這個家里的一分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