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篇 方外的漫游(下)
劍之鋒的《老子論》傳到日本后,被大阪大學中國文學研究室列為參考書。研究室特約研究員中村都深受老子感染,讀它讀得放不下。他想在自己開辦的天水書社出個日譯本,可沒找到好翻譯。《老子論》學術性太強,一般譯者很難擔當。想要讓普通百姓都能接受,最好有一個通俗讀本。于是他專程到北京拜訪劍之鋒,先后在民族飯店和昆侖飯店就老子本義、老子寓義和老子通俗讀本的寫作、翻譯、出版,與劍之鋒商談了九個小時,并請劍之鋒執筆撰稿。于是便有了《老子演義》的中文本和日文本,后來還傳到韓國,有了韓文本。從此之后,劍之鋒的著作就不斷問世,到一九九七年,已經出到了第十部。其中五部獲得省部級獎項。他成了小有名氣的學者,經常游走于學界,講學于北大、清華、北京綜合大學、北京師范大學。
一九九九年,劍之鋒在清華大學講專題,題目是“莊子的人生哲學”。其下包括四個分題。第一個分題是“游于方外無生死”,講莊子視人生為夢游。第二個分題是“棄金沉玉背吾子”,講莊子視金玉為贅疣。第三個分題是“以道觀之無貴賤”,講莊子視爵祿為犧牛。第四個分題是“無榮無名無盜跖”,講莊子視榮名為寇仇。
第一個分題講完了。第二天早上一上班,辦公室的門還未打開,電話鈴聲就傳了出來。劍之鋒快速轉動鑰匙,緊跑幾步拿起了話筒。
“您好!我是劍之鋒,請講話。”劍之鋒說。
“劍先生,您好!我是您的學生,可是您卻不認識我。我叫晉小民,北師大中文系二年級的研究生。冒昧給您打電話,請您原諒!”對方說。
“啊,沒事兒!你有什么事嗎?”劍之鋒問。
“也沒什么重要事情,主要是想感謝您。您治好了我的心臟病,讓我昨天睡了一個好覺。”對方說。“快一年了,心跳,氣短,驚悸,失眠。去了無數次醫院,吃了無數種藥,全然無效。昨晚在清華大學聽了您的課,忽然覺得氣不短了,心不跳了,竟然一覺睡到了大天亮。這讓我太興奮,太激動了。醒了之后,什么也沒干,就在等上班給您打電話。好像有一肚子的話要和您說,不說就過不去一樣。”
“一堂課治好了你的心臟病,不會吧!哪有這么神?”劍之鋒不相信。
“不騙您,劍先生。”
“你的病什么時候得的?”
“一年多了。”
“醫院確診了?”
“現在的醫院,什么也查不清。只說是心律不正常,懷疑有心臟病。要我注意觀察,注意休息。可是我怎么休息呀,整夜整夜睡不著覺!”
“失眠多久了?”
“也一年多了。”
“你覺得有原因嗎?”
“要說有原因,也算不上什么原因。要說沒原因,大概也有些原因。”
“這話怎么講?”
“上大學的時候,我有一個女朋友。同班同學,大四的時候就已經不分你我了。因為要考研究生,就沒結婚。后來她考到了北大,我留在了師大。一開始,來往挺多,每逢星期日都要在一起。后來漸漸就少了。再后來,約她總說沒時間。有一次在海淀碰上了,她正和一個男生吃飯,見了我挺尷尬。
“我想不通,很痛苦,難道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就這么淺薄。寫信給她,要她給我一個說法。她說她沒想我和分手,只是那個男生老約她,不好推。沒過多久,還是提出了分手。說她實在沒了辦法,只好說聲對不起。
“對于這個打擊,我難以接受。困惑,懊惱,心悸,失眠,接踵而來,吃什么藥都不管用。一天又一天,別人都過得高高興興,只有我,度日如年,倍受煎熬,活著一點意思也沒有了。
“上個星期,看到清華的海報,說有一個講座,講莊子的人生哲學,昨天晚上開第一講,我就去了。沒想到,只聽到一半,就覺得世界突然開闊起來,腦子突然清空透亮,心境突然平和沉靜,呼吸突然協調順暢。你知道當時我是什么感覺?”
“什么感覺?”
“像是困在牢籠數十載,終然一日得解脫。那個舒暢,沒辦法用言語來描述。我強迫自己從莊子境界中回到現實世界,看著那黑壓壓的一片聽眾,雖然個個都在伸著脖子,聚精會神地聽你講著,但我自認,我是最得要義、獲益最大的學生。這個時候,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感激你。在我的眼里,你好像不是老師,而是莊子,坐在講臺上,神態自若,一派仙風道骨的氣象。每句話從你口里吐出來,那聲音,好像帶著一種特有的神韻,在整個大堂的空氣中鼓蕩,有節奏地蕩滌著每個聽眾的肌膚,沁入其心,淘空了每個人的私欲和雜想……”
“哈——哈——哈——”聽到這里,劍之鋒笑了。“好了,小民同學,你這么一說,我可就真的成了神仙,飄飄然了起來!”
“劍先生,我的感覺就是這樣,一句假話也沒有!”
“小民,小民,我相信,我相信!不過我現在不想當神仙了,給你當一次醫生,診斷一下你的病情,你看好不好?”劍之鋒開起了玩笑。
“好!我聽您的。”晉小民說。
“聽你說的情況,我可以斷定,你原本就沒有心臟病。只不過遇到了難以排解的事情,一時想不通,凝滯于心,成了心病。如果真是心臟病,不要說莊子,就是老子來了,也給你治不好。現在好了,正好遇到了莊子,他專治心病。所以,也就一席話,你就開了竅。愿你在莊子的境界中愉快地生活,愉快地學習。當然,聽一次課不可能永遠保持下去,還要多讀一些相關的書,才有可能得到鞏固。
“我還是講座中說的那句話:莊子的人生哲學,足臨云倪心出九霄,以人生為飛馬過隙,視塵世為蝸牛之角,開人心胸,解人煩惱。不過它也只是道出了人生真諦的一個方面。人生真諦還有另一個方面,那就是既已為人就要對得起自己,要活得有價值。這就需要勤奮,需要進取,需要有理想,需要做奉獻。把這兩個方面結合起來,就會活得快活一些,就會活得踏實一些。你說是不是?”劍之鋒說。
“謝謝您,劍先生。我會努力的!”晉小民說。
二00四年一月四日,劍之鋒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上級機關打報告,提醒他們,當年六月八日是自己的生日。年至花甲日,解甲歸田時,望有關部門準時給自己辦理退休手續。而且說,不管手續辦了沒有,到那一日,自己便要回歸故里,一應工作事務,都將不再處理。
二00四年四月八日中午十二點十分,劍之鋒躺在辦公室的大沙發上,雙手舉著《北京青年報》,身上蓋著藍呢大衣。二十分鐘讀報,半個小時休息,一點鐘準時工作。這是他的生活規律,社辦的同志們都清楚,沒有特殊事情,絕對不會來打擾。可是也就在此時,“咚!咚!咚!”,聲音雖然輕微,節奏雖然緩慢,可確實有人在敲門。
“請進!”劍之鋒應了一聲,掀開大衣,坐了起來。
門慢慢地開了,門縫里出現了一個人,劍之鋒一見就笑了。“清風!你怎么來了?也不先打個招呼,微服私訪?”劍之鋒開玩笑說。
“什么微服私訪,看看好朋友而已。社辦的人說你在休息,要通報一聲。我說不用了,自己去,這不就來了。打擾你休息,想你也不會生氣。”那人笑著說。
“生氣?請都請不來的,還生氣?不過,你中午來,是不是想蹭我一頓飯?”劍之鋒說。
“原本想是這樣的,可是飯已由社辦請了,工作餐。你的那一頓,就留著等下次吧!”那人說。
來人是誰?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副署長穆清風。此人一九六六年畢業于北大歷史系,學術頗有造詣,為官很是清廉,待人真摯厚道,作風平實求真。不過也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工作起來不要命。從來不想別人在干什么,只要他有事,拿起電話就找人。事情談完了,一看表,已是晚上一點鐘,只好給人家賠不是。不過賠了一次又一次,下次照樣如此。不是有意的,那是習性,改不了。
雖然有這個毛病,可是劍之鋒卻很欣賞他。不是欣賞他的毛病,而是欣賞他的學問和為人。加上校友這層關系,多少年了,倆人處得很近。
劍之鋒把大衣收起來,倒了一杯清茶,放在大茶幾上,讓穆清風坐在了自己身旁。“今天過來恐怕不只是為了看朋友吧!我知道,你有這個心卻沒有這個空。你說對吧?”劍之鋒說。
“你說對了一半。上午和你們社長談事,沒敢打擾你。現在過來,確實是想和老朋友聊聊,因為人事司轉來了你的退休報告。”穆清風說。
“噢,這就對了,我很高興!原本怕你們不理會這事,到時我放下工作就走人,倒顯得不合常禮。”劍之鋒說。
“到時間就給你辦手續,這沒有什么問題,也合乎規矩。可是你究竟為的是什么?我需要摸一下底。”穆清風說。“你不看,到現在,哪個單位的班子里沒有好幾個超期的?一方面是工作需要,老同志有經驗,有水平,幫著點,對工作有利。另一方面,工作了幾十年,退下來應該有個過渡期,對身體,對心理都會有好處。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你說得有道理,通常大家都是這樣,我理解。”劍之鋒說。“不過,一個人一個想法。我在五十的時候就說過,我到六十,一天也不拖,過生日那天就脫離工作。”
“為什么?”穆清風問。
“我覺得,這退休制度不完全是人為的,總有它的內在原因。人到了一定年齡,除了個別超人,體力、智力都會有所退化,想問題,辦事情都會力不從心。幾十年積累的經驗,不用還好,越用越糟。它用在原有的環境中,可能就是一個寶。可是社會發展這么快,環境變化這么大,還把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思路,禁錮在老一套經驗的基石上,不可能不糟。只要自己細心一點就會發現:自己越是精心,就越是給別人添亂;自己越是盡力,就越是給別人找麻煩。我研究過不少實例,最后發現,自己到時就退休,這是對社會、對單位的最大貢獻。”
“嚇,好像還是一項研究成果呢!”穆清風覺得劍之鋒的說法挺新鮮。
“清風,我真是做了研究,并把人生分為三個階段。我認為,要想人生過得好,三個階段,既不能超越,也不能混淆。”劍之鋒說。
“說說看。”穆清風說。
“第一個階段是學生階段。這個時期,要努力學習,練好謀生的技藝,為獨立走向社會打好基礎,創造前提。第二個階段是謀生階段。這個時期,要奮力進取,實現人生的價值,要活得對得起養育自己的社會,要活得對得起游一次人世的自己。第三個階段是品生階段。這個時期,要平心靜氣,體驗人生情趣,在無害于社會、有益于身體的前提下,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豐富一些,培養自己的生活情趣,享受自己的生活樂趣。平心靜氣,安度晚年,可能會少給兒孫們添些亂,少給社會添些亂。作為一個老人,這也算是對社會的貢獻吧!”劍之鋒說。
“嚇,可真有你的,還創造出一個‘三生’主義來。”穆清風笑著說。“好,好!我佩服,我認可。不過,即使退休了,也總得做點事情吧!你不是說,要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豐富一些嗎?我有個想法,給你說說,還想請你給個面子,幫幫我。”
“有什么事,你就說。咱們倆好商量。”劍之鋒爽快地答應著。不過,沒等穆清風說完,他就坐了蠟。
“我和你的想法差不多,今年就想退下來。可退下來做點什么事呢?想來想去,想出了一個既有意義又有意思的事情。搞一個學術研究團體,研究一下圖書。取個名字,叫中國圖書學會。”穆清風說。
“中國圖書學會?”劍之鋒琢磨著。
“對!中國圖書學會。”穆清風饒有興趣地說了起來,“圖書,不但在中國,就是在人類發展的歷史中,也是一種令人神往、讓人景仰、受人禮拜、被人供奉的圣靈。我稱它為‘圣靈’一點也不過分。你想想,這人類的歷史已經有六百萬年了,可也只是在最近的五千年,才飛速地進化起來。這五千年,人類文化的進步,人類智慧的發展,相對于那六百萬年來說,高出了千萬倍。如果以六百萬年的發展進度為一,那么,這五千年的發展進度便是千,便是萬。這是為什么?因為人類創造出了文字,有了圖書。這是從宏觀上說的。就微觀而言,一本書,有可能造就一代人,幾代人,甚至于造就出一個思想統一的民族來。比如中國的《老子》、《論語》、《孟子》、《莊子》,比如古希臘的《理想國》,古印度的《奧義書》,等等。你說這圖書不是圣靈是什么?”
“有道理。”劍之鋒贊成說。
“正因為如此,所以它就很值得研究。當然,研究它的歷史,那是為了啟迪人的智慧,開擴人的視野,拓展人的思路,增強人的創新能力。最后的歸結點,是如何能夠開發出更多的好書來。一旦對當前的圖書開發有了指導意義,我們就可以含笑九泉了!”穆清風感慨起來。
“嚇,還挺動情的嘛!”劍之鋒打趣地說。
“所以,我就組織了幾個人研究了一番,向民政部門打了報告,申請成立中國圖書學會。現在已經批了下來,屬于國家一級社團。”穆清風得意地說。
“你可真有本事!”劍之鋒從內心佩服。
“不過難辦的事也就來了,缺一個得力的幫手。想來想去,就想到了你。而且征求了很多人的意見,都說你是最好的人選,常務副會長兼秘書長。”穆清風說到了正題上。
“我?!你可真會想。我還以為你今天會給我帶來一個喜訊,沒想到卻給我抱來了一個大包袱!”劍之鋒說。
“給個面子,幫個忙吧!”穆清風真心誠意地說。
“不是我不想幫你忙,而是咱倆想得完全兩樣。按照我的想法,退休了就是退休了,不是要另找一份工作,而是要尋找快樂。”劍之鋒說。
“工作和快樂并不矛盾嘛!工作里面就有快樂。開拓一個新領域,里面自會有樂趣。你是搞哲學的,我說得不錯吧!”
“你說得不錯,可是對我來說那是謀生階段的事。退休后進入了品生階段,人和人就不一樣了。有些人喜歡吃甜的,那就去吃甜的。有些人喜歡吃酸的,那就去吃酸的。有人喜歡再找一份工作,以其為樂,那就再找一份工作。有人喜歡完全拋開工作,另尋其樂,那就完全拋開工作。這就叫各得其樂。如果你把開拓一個工作新領域當成一種樂趣,我贊成你就做下去。不是當工作去做,而是當樂趣去做,否則那還叫什么退休?可是我卻向往著從一切工作中完全解脫出來,去做小時候最喜歡做的兩件事。幾十年了,一點時間也沒有,幾乎全扔了,真是想啊!”
“什么事?”
“披上一個破棉襖,蹲在街頭爭楚漢;泡上一杯無名茶,仰在床頭讀論劍。”
“嚇,嚇,還真夠逍遙得呀!下棋就下棋唄,干嗎要披上一個破棉襖?”
“這你可就不懂了,這叫味兒!蹲在街頭下棋,什么人也有。你穿得講究了,就難以入流。破棉襖一披,往街頭一蹲,就像是一滴水融入了大海,誰也不嫌棄你,你也不嫌棄誰,那就會全神貫注在棋里,率領你手下的千軍萬馬橫行世界,從漢界殺到楚河,從楚河殺到漢界。那叫來勁!”
“哈——哈——哈——哈——快別說了,都快把我給誘惑到街頭上去了!這樣吧之鋒,給你配個常務副秘書長,你不用坐班,只給出些點子,做做業務指導就行了,不會耽誤你去逍遙的。你看怎么樣?”
“清風,你還是饒了我吧!別給我上這個套。一旦入了套,說什么也就沒用了。牽著你往東走,你就別想往西,牽著你往西走,你就別想往東。不要說逍遙,恐怕也就沒了自由。”
穆清風失望地走了,劍之鋒得意地笑了。二00四年的六月八號,劍之鋒帶著柳秋萍,開著自己的私家轎車回家去了。不是他在北京的家,而是他在海平的家。
二00四年的海平,不再是以前的那個海平了。過去布滿礁石、水草,背靠峭壁、懸崖,人們很少涉足的東南海灘,現在開辟成了山水秀美、景色怡人、樓房錯落的居民小區。方圓幾公里,黑黑的柏油馬路,裝點著白白的分道線,好似一條飄帶,彎彎曲曲,或隱或現,看不清想要伸向哪里。綠綠的植被草萍,吮吸著大地的乳汁,包裹著黃色的土地,褪去了這里的萬年蒼容,喚醒了這里的青春活力,讓人看上去,瞞目蔥蔥郁郁。高高的松柏楊柳,隨著陣陣海風,時起時伏,搖來擺去,有時狂勁,像翻滾的波濤,有時柔順,又像曼舞的仙女。青青的山崖峭壁,在云霧的繚繞中,立在整個小區的背后,巍巍峨峨,好似隔絕外世的屏風,又好似襯在畫面的畫底,把這整個畫面襯得猶如仙境。
從東南向西北,從海灘向山崖腳下延伸,或緩或陡,一路上行。左右展開,隨著地勢,高低錯落,一棟棟,一排排,樓房林立,不下幾百。灰白赤橙,飛檐斗拱,在綠樹中掩映,伴著濤聲和鷗鳴。
這是海平市委老書記肖萬榮的杰作,也是他一九九八年離職之前留給海平市區六十萬百姓的紀念。
神話故事中有個《八仙過海》,據說那八仙在過海之前歡飲于蓬萊。有人借喻于此,給這個小區起了一個名字,稱其為“海平蓬萊”。肖萬榮打電話,征求劍之鋒的意見。劍之鋒說:“跟著別人叫,有失自己的特色,我看還是稱‘方外瓊臺’為好。既有世外桃源之意,又有神仙居此之寓。”所以它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叫“方外瓊臺”。
方外瓊臺的各個分區都稱“閣”,比如“白云閣”、“紫霄閣”、“鹿鳴閣”、“鶴翔閣”……
小車沿著濱海路向西南方向行馳了一段,向右一拐,便進入了白云閣。向北緩行了幾十米,停在了一座乳白色的高樓下面。
到了。劍之鋒住在這里,白云一號1806。
按照規劃,方外瓊臺,從東南向西北,樓層逐漸增高,為得是讓每座樓的三層以上都能望到海。所以,這東南沿海一線,都是三四層的矮樓。再往東南,跨過濱海路,就是海灘風景區和海平公園了。不過緊沿濱海路、相距八十一米的白云一號、白云二號卻例外,高達二十層。不是在搞特殊化,而是一種設計。這兩座樓,仿漢白玉的外墻貼面,華表式的造型,像兩個圓柱,頂天立地。無論從山頂向東南鳥瞰,還是從海上向西北仰視,一望即知,那是整個小區的門戶、方外瓊臺的標志。
“這里真美,美得讓人不舍得離去!”這是一位外國朋友的評語。可是有誰知道,想當初肖萬榮設計小區方案的時候,有多大阻力。很多同志都在擔心,幾個億的資金會白白扔在這山外窮灘里。為了說服大家,肖萬榮組織了一個考察團,訪問了山東沿海開發區、河北沿海開展區,也考察了海南島的那些爛尾樓。之后,他分析了各地成功的經驗和失敗的教訓,結合本地居民的實際情況和經濟發展的整個態勢,拿出來一個“先通路后建房、先外售后內售”的方案。按照這個方案,市區到小區,也就三十分鐘的路。路一修通,這里便不再偏僻。按照這個方案,外地居民購房,九百元一平米,先建,預售,政府擔保。本地居民購房,六百元一平米,后建,樓成之后再出售。
劍之鋒為了支持肖萬榮,沒等動土,就把自己一生的積蓄拿了出來,交了十五萬元的全款,預訂了圖紙上的白云一號1806房間。
自己賭了一把還不算,他還拉上了一幫好朋友,那是一批北大和清華的教授。劍之鋒到他們中間去游說,勸他們早早退休,勸他們到方外去漫游。說那里有日月之精華、天地之靈氣,可以蕩滌心中千年的淤積,驅散胸中萬年的憂慮。雖說能否修成正果,能否得道成仙,還要靠自己,可是只要住在那里,頤養天年,達到心曠神怡,卻是人人都可享有的權利。
這些老教授,不要看學術上精精明明,可說到生活上,卻一個個的傻里傻氣,愣愣怔怔。劍之鋒也就這么一忽悠,他們就暈了頭,忘記了風險,根本沒去想上一想,那十幾萬塊錢打了水漂怎么辦,滿腦子里只有那入住仙境后的美好憧憬。劍之鋒的游說大功告成,十幾套房還在圖紙上錢就到了賬,還引發了一股北京教授外地購房的旋風。
劍之鋒撞上了大運,跟著他買房的那些教授們也都撞上了大運。他們的錢沒打水漂,房子建得挺好。開發商專門租了一輛大大的轎車,拉著北京的幾十位教授參觀現場。看到那房子的寬敞、明亮、舒適、大氣,那些傻里傻氣、不計后果就掏錢買了房子的教授們,禁不住咧著嘴笑,不斷夸贊劍之鋒,說他獨握天地之樞機,獨得神算之玄妙。那些精于算計、瞻前顧后、知有風險、沒敢出手的教授們,卻不能不痛感惋惜,追悔莫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不說那九百元的房價賣到最后一批已經升到了兩千七,而到了此時,就是愿出三千七也拿不到手了,房子沒了。這就叫“機遇”,這就叫“運氣”!
劍之鋒回歸了故里,回到了家里,那種心情可以歸結為四個字,“舒暢至極”。徐徐把門推開,一個客廳,方方正正,四十五平。棗紅的地板,米黃的墻面,寬體沙發,水晶吊燈,古色古香之中透著些微的晶瑩。進入客廳,南行幾步,向左一拐,一個十二平的書房,與客廳連為一體。東、北兩面墻,六組棗紅書柜高高豎立,上下七層圖書整整齊齊地排列在那里,一股股書卷氣息,透過明凈的玻璃,穿過書房,向著整個客廳飄溢,沁人心脾。三個臥室,大的十九平,小的十四米,無論走到哪里,他都有一種感覺,“今日得寬裕”。這種感覺,不只產生于這舒展的空間,更是產生于生活的內涵。這里不再有工作的壓力,不再求時間的效率,生活的追求只有一個,咀嚼出生活中的情趣。
早上五點五十起床,陪柳秋萍摸上一套太極。云里霧里,摸來轉去,悠然自怡,直到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再陪柳秋萍漫步海灘。遛上個幾千米,聊上個幾千米,天之南海之北,講一些珍奇異趣。逗得柳秋萍抿著嘴笑啊笑。
七點半陪柳秋萍進早餐,八點整陪柳秋萍清掃房間。八點半之后,他會拿起一部名著,在寬寬大大的落地窗前,靠在那悠來蕩去的吊椅上。或許在體會著安娜?卡列寧娜那難以解開的矛盾心理;或許在品味著山魯左德那一千零一個故事的離奇;或許在與小仲馬探討著,瑪格麗特有沒有可能在離世之前與阿芒親訴衷腸;或許在與泰戈爾切磋著,超越血統異出的構思來喚醒戈拉,是不是會有更為廣泛的社會意義。
讀累了,閉上眼睛瞇一會兒,然后從瞇著的眼縫中向那無邊無際的大海望去。
有時,晴空萬里;天海相連,渾然無際。只見那藍藍的海水蕩來蕩去,把那靜靜的天空沖洗得空明透凈。佛經上經常講到“空”,講到“凈”。《西游記》中孫大圣名為悟空,沙和尚名為悟凈。其中的妙處,劍之鋒曾經思來想去,都沒能得其要領。可是在這白云一號的1806住了不長時間,他便一時解悟。那空明透凈的天空真叫美,無色無聲無象無形,無思無憂無念無愁,融天地萬物為一體,化你我積怨于無跡。這個明快,這個通暢,無以言喻。
有時,云飄霧繞;迷迷漫漫,鴻蒙浩渺。突然,在那渾渾茫茫的紫云之巔,張起了一個白白的風帆。除了孔明草船借箭需要借助大霧來遮掩,又會有誰需要要借此大霧,偷偷乘船去下凡?知道了,那是七仙女,要與董永去幽會。他不由自主傳去了一個短信:“七妹,不是做哥哥的不支持你去約會,只是不應該安排在大白天。雖然有大霧遮掩,可我在白云一號也已看見。且不說那王母長有慧眼,你會惹她煩惱,惹她發難。”回復來了:“之鋒哥,謝謝你,不過今天必須去。董郎的傻氣你是知道的,見不到我,他會一直等到明年的七月初七。”
下午做什么?自然是街頭下象棋。不過這種安排柳秋萍并不樂意。
“你屬于我,二十四個小時都應該陪著我。”柳秋萍說。
“我屬于你,毫無問題。可是卻不能二十四個小時全陪你。”劍之鋒說。
“為什么?”柳秋萍問。
“為了我們之間的愛。”劍之鋒回答說。
“為了愛我,卻不陪我,這是什么理?”柳秋萍問。
“你知道不,要想愛得深,就得有合又有分。這是愛的藝術。糖老含在嘴里,就不再覺得甜;人老粘在一起,就再沒了思念。一天分上三個小時,回來再見面,就會增加新鮮感。再說了,下棋那是你丈夫的生命。你把它剜了去,他就沒了神氣。他一旦沒了神氣,還有什么可愛的?”
“那好吧,你去下棋,我去陪你。”柳秋萍讓了一步。
“一天兩天可以,但不能每天下午把媽一個人留在家里。她來看閨女,你每天出去,她住著還有什么心氣?”劍之鋒把柳秋萍的母親搬了出來。
“不過我總覺得丟了什么東西。人家每天都過二十四個小時,而我呢?只有二十一個小時,你說虧不虧?”柳秋萍同意了,不過還是有些委屈。
柳秋萍同意了,不可能不同意。雖然都快六十歲了,在她的身上還留著那股傻氣,凡事總是讓著人。對別人尚且如此,對自己的丈夫,那還用說!那是自己心愛的丈夫,讓了一輩子,老了老了,還是得讓著。
柳秋萍有些委屈,可劍之鋒卻挺愜意。每天不到三點他就出去,不過不能蹲在街頭,說是有傷風雅,管理人員不允許。象棋桌、圍棋桌都設在公園里,一旦坐在那里,劍之鋒就會忘乎所以。
也許就是天使神差,劍之鋒命中注定,一定得回海平,一定得到公園,不然的話,怎么接續和藍心月那四十多年的未了塵緣?
到了海平公園就能見到藍心月?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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