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沈曉農

　　那天下課后，胡仲實一直心中惴惴不安，他的腦海里仍然浮動著蔣麗韻的面容，漸漸地和張惠萍融合在一起，他奇怪天下難道真有那么相像的人，既使他們相差了一輩。

　　一天，他坐在家中，翻閱《唐宋詩舉要》，無意中翻到李白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開頭就是一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不由想到自己這一生，從57年打成右派，到66年被抄家，不知道這些年怎么過來的，自己年輕時崇尚的古人的“蓬萊文章建安骨”，幻想有一天會達到李白那個高度，人生在世不得意，就去“明朝散發(fā)弄扁舟”，這幾十年的不得意，不過是被掃地出門，不要說散發(fā)扁舟，就是這幾十年辛辛苦苦收集的卡片資料也被學生一把火燒得干凈。多虧了老妻還在，老倆口相濡以沫，能夠蝸居在觀音山下一個茅屋里，居然安然度過一場場災難，竊喜自己的一雙兒女居然還能在北大這塊連大哲學家，大歷史學家馮友蘭，翦伯贊都會逼得低頭、尋死的地方還能生存到現在，不由心中有些安慰，他自慰道這人只要不死，總有些盼頭。

　　他一直想寫一篇有關唐代詩人和詩歌的平民化文章，他是搞斷代史的，尤其是隋唐史，花了很長時間研究，也出過幾本書，可惜文革以來就中斷了。由于對中國古代歷史很熟，捎帶著也看了不少古典文學作品，中國古代史和古典文學有時難以分開，杜甫的詩歌里就涉及到安史之亂后許多社會層面的東西。

　　這一天，在家中坐，突然有人敲門，胡仲實將門打開，一看是自己的學生，不過一時卻叫不出名字。

　　來人是沈曉農。

　　沈曉農平時不大言語，跟班上同學來往也不多，他不住校，而是住在學校附近的姑媽家，因為父親的關系，自小和許多學者打過交道，平時也喜歡讀傳記，故上了大學，就立志將來做個傳記作家。

　　偶爾，他也會和胡緯國聊上兩句，這是因為胡緯國是全班老大，很受班上同學尊敬，再加上經歷豐富，易于和人打交道。

　　慢慢的，沈曉農和胡緯國熟識了，胡緯國才知道沈曉農居然在安徽巢湖的一個叫夏閣的地方下放了八年，沈曉農從揚州下放，從小卻是在上海長大，據說父親沈鎮(zhèn)龍當過副部級的宣傳部長，是個老干部，在60年因為打成右傾機會主義份子，被免職，下到揚州師院當了副院長，干部級別從八級降到13級。

　　也許是多年的壓抑，沈曉農不愿和人過多的打交道，其實胸中一直凝聚著一團火焰，他強制壓抑自己，獲得的結果卻是立下大志，這輩子非要做見驚天動地的大事，才能對得起自己。

　　到了文革結束的77年，他老子才得以平反，全家搬回上海，回到康平路上。

　　由于他在班上不吭不聲，同學知道他是高干子弟，都以為他是架子大，殊不知他這純粹是多年壓抑的一種心理上的扭曲。

　　胡仲實引沈曉農進了書房，沈曉農看到胡的書房里一屋子的書，想到自己家中父親也曾經有七八書櫥的書，不由暗暗嘆了口氣。

　　沈曉農本來是要向胡仲實討學一些有關“楚辭”的讓自己迷惑的問題，如今看到這滿滿的書，就顧不上了，趁著胡教授出去倒茶，他順手從桌邊拿起一本書，定眼一看原來是宋史，不由翻了起來，正看得有興趣，胡仲實回來，端著一杯水，沈曉農連忙站起來。

　　胡仲實的教的班級多，這個學生平時很少講話，看年齡也有30歲了，不由想到自己的孩子，笑道：你是哪個班。沈曉農有些拘束的說：“胡老師，我叫沈曉農，是78級的。”胡仲實點點頭，沈曉農繼續(xù)到：“胡老師，你的書真多啊！”胡仲實道：“這些年折騰，不然還多。”沈曉農笑道：“我爸爸原先也有好多書，文革來了，就被抄走不少。”胡仲實注意到沈曉農有話要說，不由道：“嗷，你爸爸在哪工作？”沈曉農小心翼翼的說，“他原來在上海市宣傳部，后來到揚州師院。”胡仲實解放后和上海一些學者有些來往，和上海市委的有些管文化的干部也認識，突然他想到宣傳部有個副部長也姓沈，是不是這來的學生的爸爸，自己不敢妄自猜測，于是笑笑，“看來你也是書香門第。”沈曉農臉一紅，道：“我哪算，文革開始，我才是高一的學生，下放幾年，幾乎沒有摸過書，學校里學的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凈了。”胡仲實點點頭。

　　沈曉農在胡仲實家坐了會兒，算是知道胡仲實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