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

　　之后的某一天，倫達下班回家，突然發現家門口坐著一個女人，她衣衫襤褸，要不是一張臉還素白美麗，倫達一定會當場被嚇倒。

　　女人艱難地張開嘴，沖倫達說道：“水……水……”

　　倫達趕緊把她扶到屋里，給她喝水。奇怪的是，隨著女人喝水的過程，她的皮膚好像瞬間充滿了能量一樣，整個人不再像倫達第一眼看到的那樣蒼白，而是帶上了一種明亮奇異的光彩。倫達差點以為自己看錯了。女孩長久地注視著他，讓他覺得臉有些熱。這個女孩有一雙像大海一樣波瀾不驚的眼睛，更誘人的是，她長了一張飽滿而性感的紅唇。倫達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剛才那個唇皮開裂的襤褸女人。女孩看著他，突然眼睛一紅，眼淚滴答滴答地掉了下來。她向他訴說自己被人販子販賣并逃到這里的經過。倫達聽著，想要送她去警局，她驚恐地搖手，苦苦地哀求他，請他讓自己留下來。倫達看著她哀求的眼神，最后還是決定先讓她在家里過一夜。

　　倫達明白，這當然不僅僅是同情，而是自己可恥的私心。

　　她太迷人。

　　第二天，倫達從警局回來時，家里的餐桌上早已擺滿了各種好吃的菜。倫達看了半天，始終沒有動筷子。女人用哀怨又摻雜著賭氣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便埋下頭巴拉巴拉把菜都吃掉了。她沒有再抬頭看倫達，也沒有再說一句話。倫達有些好笑，我收留你，你有什么資格賭氣。第三天，女人還是如此。看著桌上擺滿的飯菜，再看著女人帶著哀怨的眼神，倫達的心腸頓時軟了。他拿起碗筷，大口地吃起來。她燒的菜很好吃，同時，家里也被她收拾得干干凈凈。倫達覺得，這個女人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個寶。不過他不能一直把她留在這里。

　　而就在那天晚上，倫達發現抽屜里的膠囊，不見了。

　　他把房間仔仔細細地找了一遍，床底，桌縫，地板，都沒有了它的身影。

　　女人沒有名字。作為職業的警覺，倫達覺得她并沒有告訴他實情。她雖然看起來落魄，但是教養很好，很嫻靜，很溫柔。有時候倫達看著她，心里就隨之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好像這就是他們的家。他被自己這樣的想法嚇了一跳。他克制著自己，時刻提醒著自己要破解女人身后的秘密。可是，女人迷離的眼神讓他越來越看不清楚方向。直到有一天，他發現自己沒法讓她走了。在他們相識的第三個月，倫達在黑夜里抱住了她的身體。

　　她的手臂柔軟得好像能被捏斷，頸項間帶有香桂的氣味，一觸到他的呼吸就似乎能綻放出千百朵花。她濃烈的紅發像是黑暗中開出的罌粟花，給他每一個部位都灑了毒。在黑暗里他看到她的眼睛，明亮得刺破了黑暗里所有的陰霾，他看到她眼里自己的臉，瞳孔再把視線集中到她臉上。那一剎那，他想，她定是從地獄來的人，讓他無法動彈。

　　然而在第二天天亮的時候，他還沒來得及看一眼她的睡容，感受溫暖的懷抱，一陣開門聲就讓倫達汗毛全豎了起來。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滑下來，讓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他的手腳不聽使喚。鑰匙在門洞里轉動的聲音，讓他整個人都僵硬了。等他反應過來時，這才驚慌地從床上跳下來，沖去開門。站在門外的是他的妻子和他三歲的女兒。他的妻子同樣是個美貌的女人，她繼承她父親的產業，常年漂泊在外。當初，能娶到這樣的妻子讓倫達被警局里的同行羨慕了好長時間。只不過，常年在外的生活讓他感覺寂寞又孤單。整個家里空蕩蕩的，有時候，他甚至不想回到這個冰冷的空間里來。然而這一切，只有他自己感受得到。

　　倫達從沒有像這一刻這樣驚慌，驚慌到他不知道是怕妻子看見這個女人，還是怕這個女人看到自己的妻子。妻子想要進門，被他攔住了。妻子感到奇怪，問：“你干嘛不讓我進去？”

　　“……沒，沒什么。”

　　妻子白了倫達一眼，推開他，拉著女兒的手徑直進了屋。倫達聽著妻子的高跟鞋咔咔地敲著地板，感覺那聲音像是回音一樣，重重地敲在他的腦海里。那個女人，在房間里的那個女人。如果妻子看到了，那該怎么辦才好？倫達覺得自己的雙腳被釘在了地板上，走不動了。就在他千頭萬緒的時候，妻子已經從房間里轉了一圈出來了。她看著倫達，微笑著說：“你剛才看到我那么緊張，搞得我還以為你偷人了呢。”

　　倫達尷尬地沖妻子笑了笑，動作僵硬地抱了抱孩子，對妻子說：“你剛從外地回來，一定很累了，先去洗個澡，好好休息一下吧。待會兒我們到外面吃飯。“

　　妻子從倫達的懷里抱過孩子，一邊沖他點了個頭，一邊笑著對女兒說：“寶貝，跟媽媽一起去洗澡去吧。洗得香香的出來，爸爸最喜歡啦。”她說著，把手里的皮包趁空交給了倫達，接著抱起孩子向浴室走去。

　　等確認妻子走進了浴室，聽見浴室的花灑里嘩嘩的水聲，倫達放下妻子的皮包，飛快地沖進自己的臥室。臥室里亂成一團，像之前一樣。床上的被子凌亂地鋪著。倫達猛地把被子一掀，發現里面什么也沒有。那個女人呢？那個前幾分鐘還躺在這里的女人呢？倫達不相信，一個大活人能這樣就憑空消失了。他跑到柜子前，打開柜子門，里面同樣什么也沒有。人呢？究竟到哪里去了？倫達頓時緊張起來，他甚至連床單都掀了起來。可是，那里除了灰塵和蛛網，同樣沒有半個人影，就連窗戶都是從里面緊閉著的。冷汗再一次從倫達的額頭上落了下來。這一次，沖擊著倫達的不只是慌張，還帶著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覺。一個人憑空的就從他眼前消失了。她和自己在同一個空間里待了那么多天，怎么會突然不見了呢？他想著自己碰觸到女人皮膚柔軟的觸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人到哪里去了？他沒有半點思路。在這一段時間里，她像平常人一樣，并沒有半點異常。可是，她還是不見了。倫達深吸了一口氣，又全部吐了出來。他在床上坐了半晌，腦子里一片空白。妻子和女兒歡笑的聲音不斷地從浴室里傳出來，和著水花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進入到他的腦海里，卻讓他感到很煩躁。倫達估計妻子也快洗澡出來了，現在，他應該把房間收拾一下。否則，妻子從浴室里出來，又要和他有一番爭執。他的腦子現在亂哄哄的，他不想吵架。于是，倫達把被子掀了起來，想要把被子疊一疊。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讓他驚異的東西。

　　是膠囊……那顆他放在抽屜里曾經消失了的膠囊。他的腦子飛速運轉，它是在女孩出現的那天消失的，現在，卻在女孩消失的時候出現了。他睜大了眼睛。

　　這個女人，是不是和膠囊有什么關系？攝影師的女人，也是突然就憑空消失的。難道，她住在膠囊里？這怎么可能！膠囊這么小，她好歹是個人，怎么可能進得去？但是，如果不住在膠囊里，她又怎么可能憑空消失了呢？難道，她和那個殺死攝影師的兇手，有什么關聯？

　　倫達的身體有點發寒，他當了這么多年的警察，從來不相信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自知自己是勇敢的。可是他無法不承認自己現在內心的感覺，像是鉆進了千百只小蟲，趕都趕不走。他把膠囊撿了起來，放進了一個透明的、專門用來盛藥的袋子里。然后，他又在袋子上戳了幾個洞，再把袋子鎖進了抽屜里。即使如此，倫達的心更是吊得緊，他不知道自己這些動作意味著什么。她真的是人么？她真的出現過么？她什么時候才會重新出現？妻女會不會發現自己的茍且之事？如果發現了，又該怎么辦……

　　接下來的幾天，倫達一直心神不寧。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擔心的是什么，是怕女孩的再次出現毀了他的一切，還是害怕她再也不出現，就像個魂魄一樣來了又走。他說不明白，心里一直亂哄哄的，就算陪小女兒玩游戲，他都有些心不在焉，她往日令他心頭暖暖的笑聲如今卻讓他更為煩躁。晚上當他回來的時候，打開抽屜，發現那粒膠囊還在，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天之后，妻子又帶著女兒上路了。仍然和往常一樣對倫達表現得戀戀不舍。只不過，這一次倫達盼望著妻子帶著女兒快些走。等妻子和女兒終于離開了之后，倫達這才安穩地躺到了床上，他看著天花板發了幾個小時的呆，終于忍不住拉開抽屜，拿出了裝著膠囊的袋子。他把膠囊放到了床上，注視著它，眼睛一眨也不眨。一直到他瞪得雙眼發疼，不自覺地流出了眼淚，膠囊仍然沒有變化。倫達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太過荒謬，終于慢慢睡去。

　　第二天倫達下班回家的時候，他習慣性地打開抽屜，驚駭地發現膠囊不見了，他握緊了拳頭，聽到門口的聲音，三步兩步走出去。那個女人站在門口，她看著他，眼睛微微下垂，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

　　“你在耍我嗎？”他沖過去朝她吼。

　　倫達拽著這個女人往門外走。女人也不說話，任由他拽著，拉扯著。她好像變成了一具任人擺布的玩偶。倫達在門口攔了出租車，把女人推了進去。女人靜靜地坐著，頭倚靠著車的玻璃，眼神有些茫然。出租車一直往警局開著，一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就在快要到了的時候，倫達突然開了口。他對司機說，不好意思，原路返回吧。

　　回到家里，倫達把門反鎖上。他凝視著女人，凝視著女人的眼睛。倫達覺得，女人的眼睛是無盡的海底，他像被海中的水草捉住，無法脫身。如果她真的是藏身在膠囊里的人，如果她真的是，那么，那天的兇手就是她，他是她的救命稻草而已，躲在警察的身邊，他卻無法親手將她逮捕。

　　過了很久很久，她伸出雙手抱住他：“謝謝你，不遺棄我這個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