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

　　實際上，我知道木木騰沒我想象得這么差勁。他對文靜可愛的女孩子還是會露出微笑，顯得彬彬有禮，我不明白他是不是討厭我。他每次不情愿地幫我，是不是出于對我的厭惡，想要盡快擺脫我？有的夜晚我會拽緊他的電話號碼恨恨地想直到睡著，第二天早晨，那本夾電話號碼的數學筆記本就會出現很多口水漬。我的臉皮這么薄，卻死纏著木木騰教我，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為了避免冷場，我總是不停地說不停地說，直到木木騰放下鉛筆盯著我看：“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我還xingxing地閉了嘴。最后我很不甘心地開玩笑，木木騰，你介不介意我去問別的男生數學??？

　　他當時的表情實在是高深莫測，我要是他一定早就內傷了。最后他口氣淡淡地說，去吧，我不會吃醋的。

　　那個時段年級里確實有有幾個男生跟我玩得很好，我們中午常常從后門溜出去吃燒烤。他們都很喜歡我，只是，若不是我變美了，他們還會對我這么好嗎？每當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會覺得缺了點什么。

　　我喜歡其中一個叫虱子的。他家隔壁有人養了很多貓狗，他總是會被虱子纏身，所以我們就都叫他虱子了。之所以我和他關系最好，是因為他最懂得我想要什么。在別人看來我愚蠢沖動的舉動他都能理解。高中時期，大家都處在一個成熟和無知的分水嶺上，大多數人也會開始想一些人生，但是他們都自以為理解了，或者理解很多。但是虱子會想，他什么地方做的不好，以后要如何做得更好，如何做得和別人不同。我很喜歡靜靜地聽他說。我問虱子，如果有些事你覺得是對的，可是在別人看來并不討好，你還要為此遭罪。這樣的事，一次兩次也就算了，還會一輩子做下去嗎？

　　虱子把一罐啤酒踢走，過了很久才說，挺難的吧。

　　他又轉過頭說，你這性格，真得改改，早晚吃大虧。

　　突然想起來高一快結束那會兒我又展現了自己的沖頭本色，為了幫別人出頭，得罪了好多高年級的女生，以至于近乎一整個高中都徘徊在她們的陰影里。

　　也沒有什么電視劇里面的狗血橋段，沒有發生什么廁所間的潑水事故，也沒有什么打架罵人。一切都是玩笑。她們跑過來在你旁邊撞一下，另外一個大叫她沒帶胸罩！最后一個尖聲笑著推搡你一下。整個走廊的人都能聽到，有多少個班級的人探出腦袋來竊笑？你怎么反駁呢，而那個你之前幫過的女孩卻躲在教室角落和其他人詳談甚歡并且也對你指點著。為了這樣的人現在換你來遭受她們的攻擊。你害怕被人說開不起玩笑，咬住嘴唇窘得不知道說什么。青春期的時候，最聰明的冷暴力莫過于此。

　　那些夢想中的事，每當別人來問，你以后想做什么，我都不敢說，我怕說了做不到，以后想起來，定是對自己對自己的侮辱。那些身邊和別人看法不同的事，我默然無言，心里想著，會有人和我有一樣的是非觀嗎。

　　我沒告訴虱子，如果時間倒流，我還是會這樣做，我愿意做那樣的人，不是因為這樣使我感覺良好。我感覺很委屈，可是，可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不忍心不那么做。

　　我依稀記得那天的結局是木木騰走過我身邊，他手里拿著一個烤玉米，走過我身邊，又倒走回來，遞給我：吃嗎？看我沒反應，他又加了句，豐胸的。

　　那個時候我又想哭又想笑，還是沒骨氣地接過了那只烤玉米，香得不得了。

　　我以后的很多第一次都與虱子有關，第一次去酒吧，第一次游泳（虱子說我帶泳帽像個外星人，頭提溜滾圓，就剩一對大眼珠子轉來轉去），第一次逃課（走廊里兜了一圈被抓回來了）,直到有一天虱子轉學了。我們這群人里只有虱子是沒有手機的，他轉學以后有了個小靈通，我用我的破手機在他面前晃了晃，假裝純情小女生：“學長，能不能問你要個電話？”他沒揶揄我，猶豫著說了一串號碼。后來我和卡車，澆頭，快遞對過，三個人記下的號碼竟然都不一樣。不知道他們后來打過沒有，反正我沒有打。我害怕他給我留了空號。我也想知道到底哪個號碼才是真的，也許沒有一個是真的吧，他是真的要去走自己的路了。

　　到現在為止，我都沒有認真去想過，為什么木木騰總能陰魂不散地出現在我身邊？我也不敢去想，我甚至不敢對自己承認我喜歡這個男孩。他那么以自我為中心，他對我那么不好。可是在他身邊我就是非常安心，只要有他欺負我，就不會有別人欺負我了。

　　木木騰和別人是不一樣的。盡管他自私自利，但是他每次都還是幫我，盡管他脾氣不好，但是還是忍著耐心教我立體幾何，盡管他有諸多不是，性格和我大相徑庭，但是他卻有一點和我一樣，他是非常真實的人。他表現出來的，就是有著諸多不對的自己。在這之上最重要的是，當我不小心把最糟糕的每一面都暴露給他的時候，他依然能接受這樣的我。我有一次戴著眼鏡坐在圖書館里復習的時候被木木騰看到了，當時我萬念俱灰。木木騰看到我就笑了，他還坐到我對面偷笑了好久，說，還是戴眼鏡好。我抬頭透過鏡片看到木木騰的臉，他總是漫不經心，難得認真起來讓我局促。我問為什么??？他想了想，感覺這樣比較真實吧。

　　就是這樣的人，半交集半平行的狀態下一直朝前走著的小數點，在代數里面我多想在碰到你的時候得到一個中括號，卻一直都是圓括號，那些數學試卷也一直固執地錯著。自私又木訥的男孩子，在高考前的那個月里，給我劃了無數重點題型，最后他似乎真的泄氣了，憋著火氣對我說，你哪怕及格一次都不行？我都在教什么啊。

　　我雖然掉過無數次眼淚，卻從來沒有一次，有眼淚卻不能掉。

　　后來我曾想過，如果我那次就這樣哭一下，也許木木騰就會心軟了。高考前的最后一個早晨，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給你做的幸運符……你，考好點?！蹦鞘俏抑锌嫉膶W生證照片，高中入學登記的時候才有。上面的我咧著牙，還帶著紅領巾，眼睛隱藏在一副鏡框后面。她沒有讓我感到那么厭惡了?！皩嶋H上……”他漫不經心地把準考證塞進自己的口袋里，“有的時候挺羨慕你這個怪胎的。”我握著那張小照片，有千言萬語想對木木騰說，卻什么都說不出，轉身走掉了。當年粗俗的四眼鋼牙妹沒有走，她只是偷偷地換了一個地方，還是在我的身體里。

　　直到大學，她還是沒有走，只是潛伏地更深了。當我走到衛生間，卻仿佛看到了那個戴著眼鏡綁著牙套的小丫頭。五年十年，回頭看我也許會對自己說，真為你曾經做的一切驕傲。

　　而當時，他輕而易舉地接受了我自己不愿接受的——我。

　　畢業以后木木騰去考了警校，我聽到這個消息以后在路邊買了個烘山芋坐下來一口一口咬，為大街上的人民感到了一股深切的悲哀。然后我想起來我小時候的理想就是當一名女警。這件事我沒告訴木木騰。

　　隨著年紀增長，很多事都和小時候有了出入，在周圍的熏陶下，也知道了什么利益是重要的，也知道了很多很多想法無法和現實匹敵。不知道誰能夠理解你。我心里的四眼妹也藏得越來越深，很多時候，我都不知道她在哪里。幼小的時候曾今有一群男孩經過我的桌子撞壞了我的眼鏡，他們一致推選出一個替罪羊，那個男生家里好像很有錢的樣子。他有點不知所措，最后還是跑到我身邊來說，對不起，能給我一下你的電話嗎，我會把眼鏡賠給你的，我……我想打電話給你爸爸媽媽道個歉。我愣了半晌，下課的時候跑到老師辦公室告訴她我是自己把眼鏡摔壞的，為此我挨了好大一頓罵。

　　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問電話。

　　而那個男孩子，后來還真的打來了。他還偷偷問我，你能不能不戴眼鏡了啊，反正也壞了，你不戴眼鏡很可愛噢。

　　幼時你伸出的手，輕而易舉就洗掉了心中的委屈。

　　畢業聚會的時候木木騰剃了個板寸，看起來像剛吃過牢飯，看到我一點不熱情。兩個人回去坐的公車是一樣的，我故意走在他后面，想坐后面一輛，木木騰看穿了我，想要把我一腳踹上去，我趕緊上了車。車外的景致是我高中三年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天早上厭惡一遍又一遍，在這個時候它終于要休止了。我的右手臂在車廂的搖晃中是不是碰到木木騰的左手臂，感覺每一次碰撞都像被燙到。

　　“我報了外地的學校?！彼蚱屏顺聊安幌氡桓改敢恢惫苤?。也應該不會再回來了，畢業可能去外面發展?！?/p>

　　我不曉得該說什么，還是憋出一句：“你的意思是以后都見不大到了?！?/p>

　　“嗯?！?/p>

　　“那個……你電話多少，以……以后有機會我請你吃飯??！”我突然轉頭，一個急剎車腦袋撞到木木騰的肩膀上，疼得我齜牙咧嘴。

　　我偷偷記了你電話三年，現在我要你親口告訴我，我要你一個號碼一個號碼告訴我。

　　你會告訴我嗎？

　　車子停下來了，他順勢站起來：“我到站了?！蔽铱粗呦萝?，前面有個紅燈，他沒有走，而是在窗口看著我，他張張口對我說了什么，可是汽車的嘈雜聲讓我分辨不出。紅燈轉黃燈的時候他突然伸出手摸了一下我的腦袋。綠燈亮了，我伸出頭，看到木木騰在我后面跟著往前走，他沒有跑，他就在后面一點一點消失了。

　　木木騰，最終還是沒有告訴我他的電話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