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口出去豎馬路的涂鴉墻要被拆掉了,那里曾經有我的小學,操場只有人行道這么寬,每天下課去跳橡皮筋。破爛的四層教學樓,外墻面剝落出灰白色的底層。我拿了只記號筆在墻壁上滑來滑去,發出止戈止戈的聲音。這種聲音,包括粉筆劃黑板的聲音還有泡沫塑料盒的聲音,我都不覺得難受,除了磨刀聲。木木騰解析說人類進化之前作為猿人這種聲音和危難警報聲很像,所以才會覺得那么難受。至于我害怕磨刀聲,可能因為前世是待宰的豬的關系,不過這個還要經過一系列的考證。前兩日去新生報到的時候,我給了幫我拿包的男同學電話號碼,這個方法一直以來屢試不爽,沒想到這人竟然馬上打了過來,還特別委屈地說,同學,不給就不給,還給個空號……時至今日,我在這面墻上劃下木木騰的手機號,再加上梅毒包治幾個字以后,也突然覺得這咯吱咯吱記號筆的聲音也挺難受。
不知道為什么明知道是空號還要寫,后來我就再也沒有用過木木騰的手機號。
從高中起每一次搭訕我都會給對方寫上木木騰的手機號。木木騰其實不叫木木騰,我生了一雙通關手,打人特別疼,木木騰每次被我打完后從來不說話,過了一會兒跑過來,雙眉緊皺,真的好疼。我說你這個木頭,木了那么久才疼。他也不回嘴,回去做他的數學題。木木騰是個奇才,之所以說他是奇才是因為除了在數學方面幾乎一無是處,所有的數學題都可以在他面前變成菠菜罐頭,等他消化完以后就成了一個可怕的數學怪人。但是他不喜歡教人,我每次求他教我的時候都會尊稱他為數學隊長。可是木木騰還是不肯教我,他說我的世界是二維的,是沒有辦法去做立體幾何的,還叫我以后不要去看三維電影,浪費錢。就算帶著立體眼鏡我的視神經也不可能與腦神經接通。他還說我的腦袋里只有一根線條所以代數也是個難題。我說你別這樣,你再試試,我一定好好聽,后來我記得那個下午我對木木騰說了好幾遍,嗯……你讓我想一下,我想啊想,然后木木騰就在教室里睡著了,這件事被大家傳為笑柄,原來數學隊長也會被數學搞睡著。
有時候會突然想,沒有木木騰的初中時代我是怎么對付要電話的人的呢?好像……也沒什么人問我要過吧。那個時候我帶著一副超大的粉紅色眼鏡,遮住一半的臉。頭發又蓬又卷,總是有調皮的男生在后面故意用我聽得到的聲音說,看看她頭發好像稻草喔哈哈哈哈。最委屈的是我還不能像好看的小姑娘那樣轉過頭微蹙眉,讓他們感到不好意思,要是我做這樣的動作,一定只會有適得其反的作用。連我自己想到那副表情都要……也許我可以露出我的鋼牙。我剛進初中的時候換牙換到了最后的階段,有一顆還沒有掉牙齒的牙齦長出了新的牙,預計會長出小虎牙的效果,爸爸說太難看了,雖然把我生得丑了點但好歹牙齒要弄弄好。感謝爸爸,我的綽號不像其他戴眼鏡的小朋友被叫做四眼田雞,我是四眼鋼牙。
這到底是要怎么樣的怒吼才能宣泄我的悲哀啊——我真的是個小姑娘嗎?
雖然我心里一直堅持自己是一個可愛的女孩,但每次抬頭照鏡子就會讓我這個信念破滅一次,后來我很害羞地把這件往事告訴木木騰的時候,他想了一會兒說,就算你到八十歲還沒變漂亮你的信念也不會破滅,我就說,你的腦子是二維的。
總之,當時我看著班級里那些留著長頭發,說話輕聲細氣,考試總是很優秀的小姑娘就特別想把她們的頭發拽下來接到我的腦袋上。鑒于我已經沒什么外在美了,我只好努力提升我的內在美,然后和怨婦一樣對自己灌輸,沒關系,外表的美不能堅持太久,心靈的美才是一種高尚的道德情操。很難想象我預初班就有了這么深刻的覺悟。老師也被我感動了,于是把全班最差的男生放在我旁邊坐同桌,他幾乎一刻不得安寧,從來不交作業,要命的是我那時候還是個特別頂真的小姑娘,不行,不交作業不許回家!最后他終于受不了了,對我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樣啊,四眼梅超風!
于是我當時特別拽地斜了半個頭仰視他:“對不起,我是四眼鋼牙。”
不敢相信,不敢相信我真的這么說了,每每回憶起來都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做壞事的人總是一伙一伙,我卻只是三三兩兩和女孩們在一起,好像融不進任何小團體,或者說,不知道該怎么融入。我同桌皮膚很白,我們可以暫且叫他阿白,他眼睛明亮皮膚白嫩,不時在我回答問題的時候把我椅子抽掉,盡管這是種毫無技巧可言的小伎倆,他卻始終樂此不疲,我每次摔到地上也不會喊疼,拍拍手就起來了。每次老師教育他,他就會頂撞說,她又不是女孩子咯!這讓我心里很委屈,但我還是表現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其實有的時候,阿白對我還是不錯的,或者說,只要他一乖,我就沒法記恨他,我也會上課和他偷偷說悄悄話。我最討厭的不是他總是煩我。那時候我們班有個男生,阿白叫他肥婆,后來全班都這么叫他。他長得很胖很胖,說話聲音又小,像個女孩子,總是灰頭土臉的。也不是那種任人欺負的小孩,但畢竟身材有限打不過人家,表情總是倔倔的,手上皮膚總是擦不干凈的樣子。每次一看到,我就怎么也忍不住沖過去幫他,有的時候和男孩子一起打,他們笑被肥婆還要女孩子幫忙,那被欺負的小胖子就特別怨恨地看著我,仿佛我是過去害他一樣,可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骨頭輕。好在阿白每次都手下留情,我們也會互相打,打疼了我就趴在桌子上偷偷哭。但我明白他已經下手很輕了。
木木騰問我,你怎么總是這么……獨樹一幟。
哇塞,他還會用成語。
其實有的時候我也很壞,我不給他看我的作業,我明知道他做不來。我考試的時候也不幫他。那時候我數學就很差,有此偶爾考了九十分,坐在我后面的女孩小聲說,她肯定是抄人家的,學習委員就坐她走廊旁邊。我還沒來得及生氣,阿白咻得跳起來,轉過頭就對著后面桌子喊,八婆!你才抄!你一家都抄!當時人小女孩嚇得眼淚刷得就下來了,結果這廝越罵越起勁,最討厭就是你這種女生了,背后說人!我一下子心就軟了,拉拉他的手,別說了。他回頭看我一眼,拉我干嘛,四眼梅超風!
像這樣的人,我是,絕對絕對不會再對他客氣的。
后來我們可以換座位了,可是他死活不愿意跟我換,還是要坐在我身邊,我對此怨恨得不得了。
即使日子過了這樣風生水起,每次老師批斗這些歪猴子,那些平時被他們讓著的女孩們一個個都在說他們壞話,我卻傻乎乎地跑到老師跟前說,他們其實人挺好的。每次班主任都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現在想到,一定還是覺得我很奇怪吧。
每次考試,我們分答題紙和考試卷子,我都把正確答案偷偷寫在答題紙上,卷子上在寫一份相反的給他看,他特別感激我,也一直很納悶每次他的分數都特別低。畢業的時候我把這件事告訴他,他說,切,我早就知道了好不好。他剛坐到我旁邊的時候比我矮了足足十公分每次吵架都要站起來,畢業的時候他比我高了足足十公分。我們有次學校匯演的時候他坐在我旁邊,突然問了句,你電話多少?我當時一緊張,胡亂說了句,我家……我媽不允許男孩子知道我家電話。他愣了一下,切,不給算了。
至于那個肥婆,他戴著墨鏡的老爸后來專程堵在我學校回家的小弄堂口,兇惡地問我是不是某某某,我說是,他就從書包里拿出很多很多吃的,喏,拿去,我兒子說你一直很照顧他,小姑娘,謝謝你啊。他說著狠狠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不過后來,那肥婆和那群臭小子搞好了,也輪著一起欺負我。這件事告訴我一個深刻的道理,男人都是沒有良心的,不管他是四十歲還是十歲。
不過后來肥婆私下攔住我,就和他爸那會兒一樣,猶豫了很久跟我說,你,你把你電話告訴我吧,那我以后就不欺負你了。
喔呸。
不不不想再回憶這種苦楚的童年了,人家一放學一群小姑娘去逛小商品市場我淪落到去和小流氓踢礦泉水瓶子的初中生活,不想再想起來了!
那后來你給了沒啊?木木騰畫了兩條拋物線,頭也不抬。
當然沒啊,寧死不屈。
……其實我給了,噓!因為肥婆跟我說他爸爸會給我帶很多很多好吃的。這件事也告訴木木騰一個道理,不要相信女人,不管她是五十歲還是十五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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