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仰天大笑,笑聲自口罩內(nèi)傳出,于是音色變得沉悶而僵硬:“哈哈,騙人是小狗?!?/p>
“那你們都他媽給我往后退!”陳飛飛話音未落,手勒著套頭衫的脖子一點點地向門口退卻。
黑衣人聳聳肩膀不退反進(jìn),前行一步順手開壁櫥側(cè)門,一打照片隨即捏在掌中,兩人距離僅隔一拳之遙。陳飛飛還想再退,卻發(fā)現(xiàn)后背已貼上后門門板,而自己一手鎖喉一手執(zhí)刀,竟然無法開門而溜之大吉。
“退后,別逼我……”
黑衣人無聲地笑笑,然后自一打照片中抽出一張置于兩人臉面中間,若干秒后換第二張,如是者重復(fù)十次。十張照片宛若幻燈般依次在陳飛飛眼前閃過,陳飛飛眼睛睜大,呼吸變得急促XX,隱秘的記憶自腦海深處緩緩飄起,如同沉入河底的死者在溺斃多日后因腐爛而腫脹的浮尸。
那些照片全都是他在安徽、山東、廣東、湖北四地賣腎時被抓拍下的畫面,火車站、小吃店、賣腎者住處的居民小區(qū)、體檢的醫(yī)院,在那些地方居然都潛藏著一枚鏡頭,以隱秘的方式刻錄下陳飛飛的蹤跡。當(dāng)這些場景以雜沓而混亂的方式擁擠入陳飛飛的腦海,他最終從潛意識里提煉出一個令他生畏而惶恐的事實——
他真的見過這個男人,而且遠(yuǎn)遠(yuǎn)不止一次。
在上海南站的候車大廳,一個身穿黑衣唇角開裂的男人與自己擦肩而過;在鄭州的沙縣小吃店,也是這樣一個面貌詭異的男人坐在自己側(cè)后方小口小口地吃著面條;在蘭州的體檢醫(yī)院,自己的余光不經(jīng)意略向斜后方三十度角的一排座位,一個男人手執(zhí)報紙遮住大半張臉,堪堪露出臉頰一側(cè)的一小段疤痕。
跟蹤無處不在,窺視如影隨形,寒意自額頂飛流直下,最終在膝蓋處沉積凝結(jié),像是關(guān)節(jié)縫里增生出了一塊拇指粗細(xì)的骨刺,兩條腿飄得仿佛只剩下一根神經(jīng)與地面接壤,輕浮一如蘆葦在河邊搖擺不定。
此刻,黑衣人中指立于唇間,目光流露出嘲諷:
“從我跟著你開始到現(xiàn)在,他媽的也有大半年了吧……”
“就是你現(xiàn)在用刀逼著的這個,小李子,那時候在合肥領(lǐng)你進(jìn)的門,后來跳槽去南寧辦事兒,還沒呆上兩天,聽同事說打從上海來了個大學(xué)生,一看照片當(dāng)時就嚇哭了,馬上打電話給河南總部報告,上面要小李子馬上離開南寧回鄭州,千萬不能讓你和小李子在南寧碰頭,然后就換我去跟你……”
“老子跟一路,你小子賣一路,過一過二不過三,從南寧開始,大爺我眼睜睜看你賣掉三個腎,才相信你還真有特異功能——加上之前合肥的一次,我們知道的就有四次,摘一個長一個,你他媽簡直就是一只下金蛋的公雞!”
陳飛飛汗毛倒數(shù),真相可怖幾乎令人絕望,恍惚間,眼前浮現(xiàn)出了兩行漢字?jǐn)?shù)字交替錯落的文字:
鄭州賣腎,30歲以下5萬,30歲以上3萬5
電話:13681601713
那天陳飛飛一提褲子就給中介打了第二通電話,加Q線上詳談,兩個半小時之后陳飛飛坐上開往鄭州的火車,他在車上哼著小調(diào)興高采烈,卻怎會料到,這一列D字打頭的列車,開往的竟然是一條通向死亡的不歸之路——
等待他的,將是是鐵錘、藥物和永無止境暗無天日的監(jiān)禁。
每日一劑的迷幻藥將使他陷入昏天黑地的沉睡,除此之外生命便只剩下排泄和進(jìn)食,他將蜷縮在一個五平米的空間里,形如被活體取膽的棕熊。開始即結(jié)束,生存即死亡,被剝奪靈魂的肉身向著地獄亡命狂奔,而末路的終點,美好居然一如朝圣者朝思暮想的圣地。
圖像、語言、記憶交織連綿,長達(dá)半年之久的陰謀終于在腦海中呼之欲出,像是自地平線下東升的血色日輪,照亮了所有的未知和茫昧。黑衣人齜出一口黃牙,唇齒開闔之際,那枚高懸的紅日,已而將陳飛飛無知而惶惑的心靈照射得更為敞亮:
“我們可是連你的寢室號都摸得清清楚楚……那個穿灰色衣服的,王三,那時候在上海跟一個得尿毒癥的浦東房地產(chǎn)商聯(lián)系,就是他連續(xù)一禮拜在你們那一層樓所有蹲位的門板背后寫字,寢室阿姨天天擦王三就天天寫,我們就不相信你他媽看不到……至于30歲以下5萬的規(guī)定?呵呵還真有,在你來的前一天開始,到你走的后一天結(jié)束,既然騙都騙了,就他媽要騙一窩……”
陳飛飛喉結(jié)滾動,聲音綿軟而虛弱:“那……那你們?yōu)槭裁匆系浆F(xiàn)在才動手……”
黑衣人唇角上揚,為陳飛飛補上真相的最后一塊拼圖:“本來是要在十天前動手的,那天王三拿著動車票走到門口,正要推門進(jìn)去釣?zāi)愠龈C,突然聽到你個尖嗓子在房間里嘰嘰喳喳地叫,就留了個心眼,沒急吼吼進(jìn)去,站門口偷聽了十多分鐘,最后聽見大家都啪啪啪鼓掌,緊接著是門后有人從門口往房間里走的聲音。王三大概知道了怎么一回事,站門口抽了支煙,想來想去覺得你還有利用價值,便偷偷撤回來向我們請示,我們呢,其實也都同意王三的想法,認(rèn)為這時候把你干掉還為時尚早——那個姓李的雖然是被你勸回來了,心里肯定還是猶豫得一逼,這時候你消失了,誰來給他吹枕邊風(fēng)?你就是他賣腎精神的支柱,一旦抽走,再有慫包勸他不要去賣,就憑他丫的優(yōu)柔寡斷的娘炮性格,估計分分鐘就變卦……所以啊,必須留住你,留到他坐上火車為止,這才叫一石二鳥、一箭雙雕……”
被鑿得千瘡百孔的求生意志此刻被這席話徹底擊穿,腦海里只剩下對過往近乎窮思竭慮般的反省和追憶,陳飛飛身形一晃,指尖兀地一松,掌間匕首頓時搖搖欲墜。趁陳飛飛恍惚之際,黑衣人捏緊照片的右手突然揚起,十張照片如天女散花般沖著陳飛飛兜頭而至,與此同時左手自袋中疾掠而出,五指如鷹爪,切向陳飛飛持刀的手臂——
陳飛飛散漫的瞳仁陡然收縮,掌心一緊,刀鋒幾乎就要破開套頭衫的皮膚,鋒刃未及深入,黑衣人左手已觸及陳飛飛脈搏,陳飛飛右手借勢向后挪移一寸,刀鋒自側(cè)頸移向后頸,掌間用力,一行血線湍流而下。
而陳飛飛背心抵住的門猝然開啟。
一道纖細(xì)的白光自后心閃過。
后頸突然一痛,雙目登時迷離,意識分崩離析,麻痹感如蛛網(wǎng)般自痛處綿延經(jīng)絡(luò)血髓。陳飛飛手腕用力,試圖將刀插入套頭衫頸椎,但是刀鋒抵住的的皮膚突然堅硬宛若鑄鐵,竟然扎不進(jìn)去一分一毫;掌間氣力如爆胎車輪的內(nèi)部氣體般飛速外泄,陳飛飛手心忽地一顫,便任由水果刀自由落體自套頭衫的領(lǐng)口滑入衣內(nèi)。
門后,棒球帽目光收縮,他不知何時自側(cè)門迂回至此,拇指摁住注射器尾部,活塞已然一推到底。
當(dāng)陳飛飛蘇醒的時候,他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上次醒來是在什么時候了。
大腦依稀有了一些意識,隨后連眼皮也已睜開,而陳飛飛眼前依舊是一片黑暗,視、聽、嗅、味、觸覺仍未蘇醒,仿佛機(jī)器的傳感裝置尚未開機(jī)。孤獨的意識漂泊在無感官的黑暗里,如同在無星無月的夜色里行進(jìn)的孤舟,于是那一絲飄渺的神智,居然開始自詰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或許只是那具肉身死去之后的亡魂,又或許他其實從未醒來,一切不過是一個夢中之夢?
無邊的黑夜中突然出現(xiàn)一條亮線,紅褐如同凝結(jié)的豬血,線條由直變曲,慢慢變化為一枚扁豆的形狀。像是產(chǎn)生了某種不祥的預(yù)感,飄忽的意識猛然間抽搐不定,那枚“扁豆”的輪廓變得更為圓潤而寬扁,而2D的平面也逐漸轉(zhuǎn)變?yōu)榱Ⅲw的形態(tài),線條幻化之際,扁豆已而變形為另一種事物的化身——
那分明是一顆人的腰子。
腎臟外側(cè)隆起,弧線完美而圓潤,內(nèi)側(cè)中部凹陷,一如身材完美的女人于腰際的弧度,動脈與腎盂自凹陷最深處分兩支向外延展,一長一短,旁逸斜出,宛若匕首與長槍。
腰子油亮而鮮活,褐紅色的光芒耀眼宛若紅日,薄弱而迷離的意識被照射得戰(zhàn)栗不已,瑟縮在角落驚恐地觀察這枚懸在暗夜中的怪物。整顆腎臟陡然膨脹,像是一個在瞬間被沖入幾兆立方米氣體卻依舊未破的氣囊,于是轉(zhuǎn)瞬之際,便覆蓋了整片墨黑色的蒼穹。
似乎是超過了某一個閾值,巨型腎臟剎那間爆裂成數(shù)以千萬計的血肉殘片,與之而來的是一聲類似于建筑材料破碎而產(chǎn)生的巨響,而此時此刻五感終于全部歸位。陳飛飛看見眼前撲騰著暗紅的火苗,顏色一如那顆血色的腰子,而那塊終年潮濕的墻板,居中已然被燒穿一個一米長半米寬的大洞。
一個矮瘦的男人自墻板的裂隙鉆入,身形萎頓,瞳仁充血,眉目之間煞氣濃重。此人五官似曾相識,但是剛剛蘇醒的意識似乎還不足以擁有自海馬區(qū)里搜索記憶的能力,于是他只能徒然地注視著這個滿臉怒容的男人,以及不知從何而起的沖天火光,兩只眼睛的焦距不自覺地收緊,任渾濁的口水自嘴角緩緩滑落。
男人一步步朝自己逼近,腳步虛浮飄忽,陳飛飛像是預(yù)感到了某種威脅,兩只手掌上下翻飛,似乎是在發(fā)出驅(qū)逐出境的警告。陳飛飛吃驚的發(fā)現(xiàn)自己的警示居然產(chǎn)生奇效,男人前行的腳步戛然而止,而后極其緩慢地捂腰下蹲,表情僵硬痛苦,如同一顆腰子陡然中箭。陳飛飛揉了揉眼睛,驚奇地發(fā)現(xiàn)自己舉手投足居然能夠隔空擊物,成就感和愉悅感頓時激活大腦,而一線回憶就此溜出腦海——
那是一個多么溫馨而感人的片段,在一個寒風(fēng)凜冽的夜晚,兩個大男人曾經(jīng)緊緊相擁。
眼前的男人便是陳飛飛回憶里與自己相擁之人,時隔一年,此君相貌已然天差地別。當(dāng)年飄逸的長發(fā)如同被拆遷的樓宇般倒伏崩塌,只剩下兩毫米板寸如同斷壁殘垣;與之相對比的,卻是一叢叢茂密的胡須,自原本光潔的下巴上拔地而起,而在面部陡然突翹起的鼻梁山峰上,不知何時架起了一副黑框眼鏡。當(dāng)然這都不是最關(guān)鍵的轉(zhuǎn)變,真正令兩者截然不同的,是原本飽滿鮮活的臉頰竟然變得異乎尋常的單薄而瘦削,簡言之,前者是活人的臉龐,后者是死人的臉孔——
除了陳飛飛,誰都不會將之視為一人。
而這個男人,即便燒成灰他都認(rèn)得。
記憶中的畫面映入眼簾,飄渺的快樂涌入心田,陳飛飛憨憨地笑了起來,笑得前俯后仰、氣吐山河:
“嘿嘿,我抱過你……”
男人聞聲一拳砸在床板上,而后身體一沉,膝蓋著地,骨骼隔著衣物與地板相擊,發(fā)出砰然響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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