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飛額頭上的黑色大痣可以說是他獨一無二的徽記,亦或是他整張臉上最災難的敗筆,也正因為如此,在他八次賣腎之旅中幾乎人人對他敬而遠之,除了在“名苑坊”和他同睡一床的李牧然——
在陳飛飛遇到李牧然之前,先后已經有七個腎臟流出陳飛飛瘦削的身體。
為了能沖足大學四年紅黃粉綠黑藍紫7鉆,陳飛飛于大一開學一個月后毅然遠赴廣東佛山賣腎,卻不料回滬正適逢全校新生二次體檢——此次體檢屬于大學新政,在此之前絕無先例,在入學體檢后安排第二次更為周全精細的體檢,而其中則包括腹部臟器的透視檢查。
而陳飛飛完全忽略了這檔子事兒。及至班長與體檢前夕短信通知,陳飛飛的一顆腰子已經沒了。
腰子知多少,X光掃一掃,自己獨腎的事實必將會因此而公之于眾,而自己賣腎的真相,也勢必會隨之浮出水面。
而這幾乎就是一場無妄之災。
體檢過后的三天陳飛飛茶飯不思,無論何時何地均覺如芒刺背,好像人人都在針對自己的獨腎高談闊論,而后一個個笑逐顏開。恐懼在夜晚變得更為綿長而凝重,三天里陳飛飛徹夜失眠,直到日出之前才沉沉睡去,兩個小時后,又被室友喧天的鬧鈴聲給吵醒——
而一旦再度闔眼,則再也無法成眠。
體檢報告于三日后如期而至,陳飛飛雙手戰栗著自班長手中接過,過目十秒后差點被驚脫了下巴。他先是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是無法相信自己的大腦,再然后,他連這個世界的真實性都產生了嚴重的質疑——
報告第5頁第16條:兩側腎功能健全……
兩個腎,妥妥的。
陳飛飛開始懷疑自己賣腎的事實,即便掌心捏著的兩張車票票根已被汗水濡濕;他甚至懷疑自己新開賬戶里三萬多人民幣的來路,包括桌上那一沓周末用來沖Q幣的紙鈔;他掀開上衣想檢查身上的手術痕跡,然后驚惶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居然毫發無傷,但是他似乎記得有誰告訴過他,現今技術發達,活體取腎的手術可以做到不留疤痕……記憶可以虛構,真相可以曲解,車票以及鈔票或許根本與賣腎無關,它們的背后,莫非根本就是一場浩瀚無垠的騙局!?
背心一涼,喉頭一緊,陳飛飛抓起錢包撒腿沖出寢室,在校門口招手攔了部黑車,然后直奔市中心醫院而去。他重做了一遍X光,保險起見又做了一此CT掃描,結果無一例外地顯示,陳飛飛的兩顆腎臟都毫發無傷地在它們本該在的地方。
“我擦你媽了個B……”
“個B”尚未出口,陳飛飛眉角突地一跳,思維從陰謀論的幻想中轉過了一個奇妙的彎角,而后便通向四通八達的地方:或許這一切根本不是騙局,而自己本身就具備腎臟再生的能力?
意識峰回路轉,而陳飛飛的世界,則就此柳暗花明。
陳飛飛不止一次地懷疑,自己的腰子是不是長得也太快了些。
從自己做完手術到體檢當日,中間間隔不過十天的時間,陳飛飛感覺十天差不多就是自己腎臟再生的周期,即便比這再短應該也不會短過一個禮拜——
畢竟傷筋動骨,也他媽要一百天啊。
陳飛飛申請休學一年,在這一年的事件內輾轉全國四省十座城市賣掉了個六個腎,狂賺二十多萬,連稅都不用繳。而他的第八次賣腎之旅指向河南鄭州,而這一次倒不是他在網上主動出擊,卻是賣腎的主自己找他上門。
那天他在寢室樓的廁所出恭,脫褲下蹲之際,突然發現蹲位的門板背面與以前不大一樣,原先黑色記號筆寫著“四六級答案13774345133”的地方,被另一串漢字和數字取而代之:
鄭州賣腎,30歲以下5萬,30歲以上3萬5
電話:13681601713
賣腎的現在都他媽瞄準大學生了?這他媽不科學!
腦筋轉了一圈,陳飛飛感覺這事兒其實也沒什么不科學,黑中介與日俱增,僧多粥少,腎源緊張,也難怪會有先行者斗膽進大學來求學問道,為了能早日開拓市場,特意給大學生加價,至于階梯式付費法純屬扯淡,這里是本科生的公寓,你哪里去找年紀超過30歲的老頭?
總而言之,無論賣腎江湖水有多深,這門板上的幾行字之于自己總是喜訊,原本三萬五一顆腎現在能賣到五萬,豈不是意料之外的福利?陳飛飛連忙從兜里掏出手機打門板后面的電話,電話那頭核實了門板上的信息:由于受體會為一顆更年輕的腎臟支付更高的費用,因此年齡分級是在此基礎上對年輕供體的一種福利,男人表示這一賣腎制度雖然在全國實屬罕見,但朝一日必將成為中國賣腎中介的主流。
陳飛飛聽男人解釋的時候一直強忍著笑,掛了電話之后笑才像此刻從體內崩出的屎一般釋放得酣暢淋漓,差點沒把手機給掉廁所。
就這樣他踏上了通往鄭州的旅途,住在一個叫“名苑坊”一棟20層公寓樓的7樓,而當他入住的時候,整個房間所有的床鋪都已滿員,于是他便被指定和和一個陌生人擠一張床。
這是一張位于房間東南角的下鋪,緊挨著一面淺灰色的墻面,在白墻為主流的房間里顯得格格不入。陳飛飛躺端詳良久,總感覺此墻非同一般,于是分別敲擊灰墻與白墻墻面,前者回音單薄清脆,與后者渾厚沉重的聲音質感對比鮮明——
也就是說,這堵灰墻其實是空心的。
和陳飛飛同床而眠的是一個看上去三十多歲的男人,姓李名牧然,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周圍有一圈細密的胡渣;留著一頭極具藝術想象力的長發,可惜既不飄逸也不瀟灑,油膩污垢凝結其上,一顆腦袋像是半年未洗的拖把頭一般。此君面色憔悴,眼神木訥,把新來的陳飛飛視為隱形人,三天里只和陳飛飛說過一句話:你他娘的怎么睡得這么死快把腳從我肚子上挪開。陳飛飛是從上鋪的男人那里得知李牧然賣腎的原因的:此君賭球輸得傾家蕩產所以不得不湊點錢花,而且還打算賣腎之后拿這筆錢繼續去賭。
李牧然對陳飛飛態度的轉變始于一場唇槍舌劍,也可以說是陳飛飛一次酷炫之極的舌戰群儒。當時幾撥人坐在地上打牌,李牧然一連輸了三把,輸掉整整一包香煙,誰在陳飛飛上鋪二十歲出頭的寸頭男便沖著李牧然冷嘲熱諷:“就你這德行還要去賭!?小心白搭進去一個腰子!”
坐在陳飛飛右邊的虬髯大漢噴出一口煙,一臉長輩訓斥晚輩的布道模樣:“哥勸你一句,假如你要拿這錢去賭球,就真別賣了。賭博這玩意兒無底洞,到時候賭債欠得你就算有十個腰子都還不出來……”
“就是。回去吧,回老家找個工作,好好過日子,指不定還能娶個媳婦兒……”
李牧然不動聲色,默默地理牌洗牌,半分鐘后洗干凈的牌被堆成一摞,而他的手卻依舊按在牌堆頂上。此刻牌局鴉雀無聲,一分鐘之后,李牧然拾起他最后的賭注——一根大前門香煙,然后轉向虬髯大漢:“朋友,借個火……”
香煙點燃,李牧然起身便向門口走去,手指剛沾上門把手,陳飛飛手一撐地蹭地站起:“嘿,別走!”
李牧然回頭:“怎么?”
“別聽這幫人扯淡!”陳飛飛轉向坐在地上的人眾,雖然他身高不高,但此刻長身而立,居高臨下也顯得氣勢奪人:“扯別人的事兒,都一副牛哄哄很懂道理的樣子,那我倒想問問,你們又都為啥去賣腎呢?”
眾人一時語塞,陳飛飛凌空一指,指尖遙指對面的寸頭男:“喂,問你哪。”
寸頭男頓時露出了苦惱的表情,他搓著雙手,眉目之間格外糾結:“給我女人買個手機……然后……改善改善生活……”
“呵呵,”陳飛飛臉上皮笑肉不笑,轉而向虬髯大漢:“你呢?”
“呃,我是急需一筆錢創業……在這里打工,錢來得太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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