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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挑  文/吳清緣

第一章    1

  李牧然走在街上自卑得幾乎抬不起腦袋,即便當他在跟蹤別人的時候。一頭板寸配上一嘴如雜草般的胡須,加上一副十分之九零后的黑框眼鏡,毫無美感的混搭突破審美下限,李牧然感覺自己真是猥瑣極了。

  黑衣人把自己帶到“名苑坊”小區便告離開,15秒之后,李牧然點了根煙自房間緩步而出。他一路小跑自7樓下到1樓,乘電梯的黑衣人仍在視線之內,此刻他正站在一百米開外的煙紙店前面,清點店主找給他的一打零零碎碎的紙鈔。

  黑衣人出小區門左轉,走向200米開外的公交車站,他在站臺的廣告牌前站定,從包里抽出一沓報紙,尾隨的李牧然就勢躲在廣告牌的后方,雙方僅僅隔著3寸之遙。

  一輛8路姍姍來遲,黑衣人收起報紙自前門上車,李牧然從中門跨入車廂,余光分分鐘不離對方。車輛顛簸駛過3站,黑衣人下車向右疾行,李牧然腳步從容,好整以暇地戴上手套,50米的距離不近不遠。

  黑衣人轉過兩條街巷,而后別進一條弄堂,弄堂逼仄深邃,夜色里萬籟俱靜。李牧然腳步輕緩,卻依舊引起了黑衣人的注意,黑衣人回身去看,白色口罩上方的眼睛泛著冷光。

  黑衣人腳步如常,似乎對身后的李牧然完全無視,連續拐過四個彎角,一爿診所燈火通明。李牧然閃身隱入一條岔道,目送黑衣人緩緩踏入診所的杉木門檻,門依依呀呀地關上,上插銷聲清脆悅耳。

  此刻,李牧然熨帖于腰側的匕首被體溫捂得冰涼。

  十分鐘后黑衣人哼著小調自診所木門走出,手里多了一個包裹,黑衣人步履匆匆,朝著診所右邊的岔路行經進。李牧然閃身而出,掌間多了一片寒芒,腳步驟然加快,而呼吸卻一如既往的虛弱。

  銀光沒入黑暗。

  匕首插入包裹。

  黑衣人回身用手中包裹格擋,居中處裂開一隙,細碎的粉末如清泉般傾瀉而下,落地時沙沙有聲,李牧然抽出匕首扎向對方咽喉,黑衣人側首讓過,右手擒拿住李牧然手腕。

  黑衣人五指一緊,李牧然掌間匕首猛然落地。

  夜間妖風忽地一盛,白色粉末如揚塵般撲向黑衣人。

  黑衣人彎腰撿拾匕首的身體突然僵硬,整個人向前撲倒,就此不省人事。

  李牧然回到“名苑坊”13號7樓那間四室兩廳的時候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了。

  房間里鼾聲震天,幾十號人的呼嚕以不同節奏共同奏響,將近百平的空間地動山搖。李牧然繞過排列縱橫參差的床板,沿著扶梯攀向位于房間東南角的上鋪,角落里上下兩張床緊挨著一堵灰色墻面,在除這堵灰墻之外其余墻體都是白色的房間里,這堵墻壁顯得突兀而又神奇;它與兩堵白墻差不多各成45度角,在房間另外三個角落都是標準直角的情況下,這堵灰墻像是一柄硬生生切掉長方體一個角之后還肆無忌憚橫亙在那里的銀灰色刀片,“刀片”截出來的兩個鈍角陰冷潮濕,棱上生長著灰色的苔蘚,還隱隱泛著一股藥渣似的霉味。

  整個房間連同李牧然自己一共住著三十五個人,而除了自己,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男人們都抱著同一個夢想,就是盼望著自己的一顆腎能快一點脫離自己的身體,而這間四室兩廳的民居,就是賣腎中介為這些賣腎者所提供的暫居之所。在這里,每一個賣腎者都焦灼地等待著配型的結果,倘若時來運轉配型成功則立馬手術取腎,而若遲遲沒有受體能與之配對,那他們就只能眼睜睜地一直等下去——

  當然,還是除了李牧然。

  李牧然靜靜地躺在床上,閉上雙眼,只覺眼皮灼熱;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在自窗外射入的微弱光線下,眼前景物似是全都披了一層紅紗,隱約宛若跳動的火光。李牧然就這樣側身躺倒長達兩個小時之久,突然眼前紅光大熾,光線如箭弩般激射而來,李牧然一個翻身幾乎要從床上滾落,隨著“咔噠”一聲輕響,被褥一角登時烈焰騰騰。

  李牧然捏著打火機的右手猛可一松,長方形的塑料殼吐著火舌叮當落地,李牧然的左手迅速抓住被角而后大力一掀,一床被子落地,卷起一地火舌。

  被褥、床單、木質床板莫不是極好的引火物,火勢燎原只在瞬息之間。俱已酣睡的眾人后知后覺,直到有人被燒著了腳底板才失聲驚叫,三十多號人號呼轉徙,封閉的空間沸反盈天,火勢愈演愈烈已然滅無可滅,男人們狼狽不堪赤足沖向逃生之門。

  而李牧然只是靜靜地坐在床沿。

  形如天神降臨,李牧然居高臨下赤足而坐,任憑足下火光繚繞。撐持上鋪的撐桿行將燒斷,整張床板搖搖欲墜岌岌可危,李牧然臉上無悲無喜,直到人隨木板直線墜落——

  與此同時,形如“刀片”的灰色墻體訇然中開。

  墻之外,一張床,一個人。

  灰墻被燒穿之后,撐身而起的李牧然看到的不是室外的景物,而是一間五平的小室,床上躺著一個面貌清奇的男子,額頭上印著一顆長毛的黑痣,狀若企鵝。這人嘴巴張大,口涎橫流,笑容癡傻,手在體前翻飛,像是在和自己打什么啞謎。

  而李牧然的雙目驟然收縮。

  這是一副他永遠無法忘記的五官,即便它們現在糾結成了十分奇詭的形狀,他的雙眸瞬間噴射出烈焰般的怒火,唇角卻不由自主泛起殘酷的笑意。他自墻板的巨大裂隙跨入小室,滾滾煙塵與之結伴同行,他緩緩行至怪誕男人榻前,一時間卻無法再向前行進一步——

  左腰一痛,如刀鋒扎入皮膚肌肉,繼而穿透筋骨直達臟腑,腎臟仿佛被劃過不計其數的口子,像是體內有小人施展開麥穗花刀將一顆腰子切成腰花形狀。李牧然捂著腰部緩緩蹲下,呼吸沉重喘氣如牛,疼痛如排山倒海般涌來,使他根本無法向前行進一步。

  床上的那人突然仰頭大笑:“嘿!嘿!我認識你!我抱過你!對的!我抱過你!抱過你抱過你!”

  李牧然勉強抬頭,臉部肌肉登時抽緊,他一拳擂在床板上,瘦削的手臂上青筋爆突。一口濃煙不慎嗆入肺部,無數煙塵流入四肢百骸,李牧然咳喘不已,一時間神志恍惚。回憶如松動的山體般陷落塌方,一年之前的光景依舊歷歷在目,李牧然用力撐持起自己虛弱的軀殼,但是膝蓋骨卻不由自主砸在了地上。

  然后他似乎聽到了在左腰眼里發出的聲響,像是氫氣驗純時發出的爆鳴,與此同時左腰的疼痛減輕,像是被上了一針麻醉。幾乎是抱著試探的心理,他又輕吸了一口氣,煙塵入肺,神志愈發迷離,聲音愈加響亮,疼痛再度緩解,而這一回,側腰里頓覺空空落落——

  像是天生就少了某種臟器,或者是被人拿走了什么東西,而即便在迷離恍惚天旋地轉的當口,他依舊清醒地知道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相——

  去年今日,一顆鮮活的腎臟正從自己的腰際緩緩剝落,這一切是那么的簡單明快,就像撒一泡尿那樣輕松。

  從鄭州到北京,賣腎之途道阻且長,一路綿延七百公里。

  動車風馳電掣蒞臨站臺,李牧然緩步踏入車廂,恐懼和猶豫從未歇腳,一路追隨他直到河南地界。賣還是不賣,這畢竟是一個問題,當那個終日黑色衣褲的男人告知自己某北京富商與自己配型成功的喜訊,那種深刻而綿長的恐慌便從未在自己的腦海中消停,而在此之前,他是多么羨慕那些成功將腰子出手的男人——

  人總是在未知如鯁在喉的時候才感到恐懼。

  下車后的行程便一如黑衣人臨行前的囑托,李牧然被一個戴墨鏡的男人接走,然后被塞入一輛銀灰色的帕薩特,但黑衣人明顯省略了一些關鍵性的細節——

  李牧然弓身鉆入車廂,屁股尚未坐穩,正暗忖黑衣人所言不差、對方的確服務周到安排專車接送云云,眼前登時一黑,一塊黑布條蒙上雙目,而后引擎聲大噪,帕薩特絕塵而去。

  及至黑布松開,李牧然已身在室外,此刻天光奪目,李牧然感覺異常刺眼,忙不迭伸手去遮,手還未及抬起,屁股突然被踢中一腳,李牧然踉踉蹌蹌向前跌出去,身后墨鏡男聲線囂張:

  “傻逼,堵車門口干什么?不讓老子出去么?”

  五百米的前方一家小型醫院赫然在目,李牧然尾隨著墨鏡男,步伐機械宛若被趕尸人引領的尸身。3樓走廊盡頭,一間手術室門開一隙,窗明幾凈的房間一張白色床鋪居中而置,李牧然側身躺倒,右首一列醫療用具寒光凜冽。

  “我們這里用的是最先進的技術,所以不會留一點疤的……”

  恐懼宛若蝮蛇般在自己肋下游弋不定,而后溫柔而體恤地環上腰際,李牧然肌肉抽緊,靜靜地等待自己被麻痹的瞬間。一針麻醉藥自靜脈注入血管,針頭仿佛蛇齒般啃嚙肌膚,李牧然瞳孔登時放大,隨后眼皮闔上沉沉睡去,身體蜷曲,呼吸平勻,宛若熟睡中對世界毫無戒備的嬰兒。

  李牧然做了一個離奇的夢。

  兩顆腎臟忽地破皮而出,在半空跳躍不定宛若被壓扁的彈珠,兩顆“彈珠”忽地相碰,隨即血水四濺化作兩灘肉泥。兩大團淋漓的血肉在半空旋轉形變,形如WINDOWS屏保的三維花盒,它們逐漸變得有棱有角線條分明,最終成了四四方方通體褐紅的兩塊“板磚”——

  那分明是兩沓一萬元的紙鈔。

  夢醒時分已是晚上七點,李牧然被告知手術成功,現在尚須靜養,他不由自主長舒一氣,如卸下千斤重擔一般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麻藥仍舊不遺余力地麻痹自己的神經,李牧然身體飄然感受如同微醺,再過二十四個小時,他將拿到一筆三萬五的巨款,而那將是他開啟奢侈夢想的鑰匙——

  他將在賭球市場東山再起。

  兩年之前,他初嘗賭球勝果,獲利三千有余,自恃人間賭神;一年之后,他變賣房產,家財散盡,妻離子散,父母與他斷絕關系;而如今,他將攜款三萬五卷土重來,他堅信他會時來運轉,之前的劫數,無非是命運在自己的成神之路上設置的重重屏障。

  想象猶如脫韁野馬,意淫的空間永無止盡,李牧然平躺在床上,美好的畫面自眼前紛至沓來。幾個小時倏忽而過,困意如潮水般襲來,李牧然闔上眼睛,甫一入睡,便是無邊無際的美夢。

  美好的夢境在午夜戛然而止,李牧然于子時醒轉,便再也無法入睡——

  麻藥藥效已過,李牧然左腰劇痛,仿佛一把刀插入臟腑。

  李牧然殺人的念頭,自賣腎之后的半年之內漸成雛形,而沖動卻爆發于一年之后。

  一個月內李牧然輸掉了一個腎,再一個月倒欠一個腎,李牧然走投無路,借高利貸以債還債,折騰了了大半年,三萬多的債務居然翻了兩番。這半年里他沒少找過工作,從搬磚到洗碗,從洗碗到搬磚,李牧然站半天就直不起腰,于是只能天天在床上躺著,宛若一只待死的瘟雞。

  但這都并非李牧然殺人的直接原因。從某種意義上說,李牧然殺人的第一推動,是某一天清晨那泡積蓄在膀胱大半夜的晨尿——

  尿液色澤鮮紅,宛若腎臟啼血。

  李牧然第一時間赴醫院檢查,診斷結果為腎衰竭晚期,一股寒意自背脊涌起,但卻在瞬息間恢復平靜。他站在醫院廁所的鏡子前端詳良久,眼前的自己幾乎非人:下巴尖削,顴骨突出,皮薄如紙,宛若一具上了黃色油漆的骷髏。

  李牧然隱約覺得鏡中人已是死尸,撫摸自己的軀殼,竟有一種離奇的不真實感,也真因為如此,當他掐指計算自己剩下的日子,他并沒有流露出太大的恐慌。他坐在醫院門口的臺階上掏出一盒牡丹,任憑思緒舔舐過荒腔走板的過往,平靜的眼眸下,隱約閃過嗜血的微光。

  他們是殺死自己的兇手,殺人者本因償命,而且,還不僅僅只是自己的命。

  李牧然生平第一次有一種被剝削的感覺,他很清楚一顆腰子的真正價值,那是幾十萬一粒的續命仙丹,與到手的三萬五價值天壤之別。他們視人命為草芥,待賣腎者為豬狗,用荒誕的說辭掏空男人剩余的血性,然后給予一條讓他們自甘為狗的退路,最終榨干每一粒原本鮮活飽滿的細胞。

  他不僅僅是為自己復仇。

  李牧然把玩著手里的打火機,丁烷在焰嘴上帶著鐐銬跳舞,焰光在暮色里舞蹈得那么凄楚而無助。晚風呼嘯而過,將那一丁點火焰打得前仆后仰,火光俯仰之際,投射出一個折疊而虛幻的世界。

  只一瞬間,這個投影世界的邊緣,突然擁擠過一張額頂長著黑痣的大臉,李牧然揉眼細看,那張臉倏忽間便消失不見——

  而與焰嘴近在咫尺的香煙,則遲遲未被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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