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

　　劉一不止一次看見應霜和那個中年男人成雙入對的場面，第一次是無意，第二次是有心。

　　 街頭球場比鄰馬路，幾張鐵絲網隔離出一塊封閉空間，鐵絲縱橫宛若牢籠。迎著南來北往的目光，劉一蹂躪對手不費吹灰之力，變相，轉身，起跳，拉桿，人似晴空飛燕，籃球打板入筐，落地時劉一不忘側身掃視場外行人，目光兇悍一如籠內困獸。

　　 而劉一的雙腿就在此刻微微一顫。

　　 一個無比熟稔的身影映入眼簾，身形婀娜顧盼生姿，一個西裝革履的胖大男人與之并肩而行，距離僅隔一拳之遙。劉一胸腹如遭重擊，視線鎖定兩人側影，男人拉開奧迪車門，應霜弓身鉆入后座車廂，劉一眼前世界剎那間形如默片，鐵絲內外，冰火兩重。

　　 當夜劉一輾轉反側，翻來覆去始終無法成眠，合上雙目便顯出男人模樣，那張龐大臉盤上竟無五官。男人的恐怖相貌自然是劉一的臆想，不過此君臉部肥肉虬結也的確有礙觀瞻，后半夜劉一終于沉沉睡去，仰面酣睡的他竟不遺余力朝天空頻頻擊拳。室友起夜目睹此景，一時間恐懼不能自勝，劉一被室友拍醒，才發現后背已然濕透——夢中男人不再無臉，只是整張臉都化作了一張大嘴，劉一出拳擊打，每次都幾幾乎被大嘴銜住而在其合齒之前將手抽出，于是乎周而復始，卻不料夢境投射現實，劉一在床上做出了幾乎相同的動作。

　　 至少在自己的視線中兩人并未有任何身體接觸，所以這個男人或許僅僅是應霜的實習老板，也可能是應霜在校外的忘年之交……劉一如是安慰自己，波動的情緒逐漸緩平，(終于在十二點之前沉沉睡去，但他卻并不知道，邪念瘋狂生長，最終在夢境中完美成形。)然而意識表層的平靜并不代表潛意識同樣波瀾不驚，焦慮和猶疑在心靈的暗處瘋狂生長，最終催生劉一陡生邪念：

　　 跟蹤應霜，或許自己還能看見那個男人，以及那部藏龍臥虎的奧迪。

　　 對于應霜平日的校外行蹤，劉一只知道她一般會在周五下午一二節課結束之后搭上下午四點的校車回家，而鑒于U大宿舍區男女生樓間隔分布，劉一便能在三點半于應霜寢室樓對面的男生寢室二樓蹲點，目送應霜提著拉桿箱緩步出門，而后相隔二十米一路尾隨。而出乎劉一意料的是，這次應霜出門并未攜帶沉重箱子，肩上只是挽了一個小巧挎包，并且沒有朝學校的車站走去，卻南轅北轍走向黑車林立的學校東門，揚手鉆入一輛黑色普桑。

　　 目睹轎車疾馳而去，劉一一路快跑，搭上?？吭诼愤叺牧硪惠v黑車，并讓司機跟蹤前方的桑塔納。車行過五公里，應霜下車，劉一讓司機減速慢行，視線朝應霜步行的方向延伸，劉一的表情頓時僵如磐石——

　　 街對面沃爾瑪的門口，停著一輛乳白色的奧迪。

　　 當白色奧迪第三次映入眼簾，劉一只覺自己如同置身車輪之下，肉體粉身碎骨，靈魂挫骨揚灰，相較之下路勝的重拳居然輕如棉絮。曾幾何時，自己仍舊抱著不切實際的幻想，他天真地以為應霜只是被浮塵遮住了眼眸，倘若自己如夸父逐日般不吝追求，終有一日自己必將虜獲芳心。

　　 交易、沖突、暴力紛至沓來，驚訝、憤怒、恐懼亦步亦趨，一切戰役只為了一個信仰，而此刻信仰在自己眼前轟然崩塌：自己傾盡心力，在心愛的姑娘面前流汗流血，而她在目睹這一切之后，居然堂而皇之毫不避嫌地上了一輛中年男人的跑車——

　　 至少在一個月前，應霜是打車到離校三站路的地方才與那個男人碰面的。

　　 熱血直沖腦際，四肢頓如火燒，劉一左腿飛踹而出，路勝猝不及防疾向后仰，劉一就勢翻身而起，向球場外不知為何遲遲未動的奧迪車狂奔而去。奔跑中的劉一雙拳握緊，胸腹間氣息鼓蕩，他渴望一場男人間的對話，談判或者決斗，瘋狂且又悲涼。

　　 而應霜徹底呆若木雞。

　　 她眼睜睜地看著劉一奔向車頭，而后上身前傾匍匐在擋風玻璃上捶打車身；而后她側頭看男人的臉龐，那張肥肉堆積的臉面猙獰宛若羅剎。劉一對著車內咆哮，聲如洪鐘氣勢如虹：

　　 “死胖子有種出來，老子把你打出腦漿……”

　　 誰料一語成讖。

　　 “漿”字未了，劉一倒飛而出，人如折線風箏，落地時腦袋磕在地面一塊尖角的石頭上，紅白之物流淌一地。

　　 中學時代，應霜曾暗戀一個男生整整五年。

　　 那是一個籃球打得超棒的男孩，一頭短發明艷亮麗，兩人初高中都在同一所學校，只是都未曾分在同一個班級。與那些性格痞壞、成績糟糕的灌籃高手不同，男孩成績優秀，談吐禮貌舉止得體，特別是他的笑容，球場下恬淡沉靜，球場上張揚霸氣，唇角開闔，美好一如天使。

　　 放學之后應霜便會到球場邊緣駐足，她不敢停留太久，因為擔心他追隨而來的目光。短暫的凝望時常會等來驚喜，在自己的視線里他總是投籃突破游刃有余，于是應霜便會揣測一些未知的可能性：大概是自己運氣不錯來的總是時候，或許他一直打得這么好，還是說，是因為自己觀戰的原因……

　　 臉上一紅，便再也想不下去了。

　　 男孩家教嚴格，追求他的女生趨之若鶩，但是在中學時代他未曾談過一場戀愛。時光云淡風輕，轉眼是畢業的季節，男孩北上遠赴首都讀書，而應霜則留在自己的城市，從此天南地北，分道揚鑣。

　　 這種青蔥的喜歡似乎終將被歲月洗刷殆盡，兩年倏忽而過，應霜變得連聞到汗味都覺得惡心。她無法理解男人何以要為了一個一斤多重的球體玩命兒，這種肌肉砰砰作響的野蠻運動毫無情趣可言，對于自己高中的愛慕應霜感到不置可否，帥氣和瀟灑可以是西裝革履，但絕不應是身著背心乃至赤裸上身。

　　 倘若沒有遇見劉一和路勝，這種偏見或許將一直持續直到終老。

　　 這兩個高達俊朗的運動男以一種不顯山露水的愛慕激活了應霜在青春期的少女情懷，往事如煙，熏染了空置五年之久的情感空白。當自己親眼目睹兩個男人在球場上針鋒相對，眼角居然驚覺有淚，忙不迭抬手去拭，食指第二節微微一涼，全身不由得一陣戰栗——

　　 年輕的心靈，必將永遠熱淚盈眶。

　　 沖動之下，男人虛踏在油門上的腳在無意識中踩實。

　　 當應霜告訴自己還想再看會兒熱鬧的時候，他以為應霜不過是心血來潮因而隨時都可能通知自己出發，是以男人的腳并沒有自油門上離開，而是輕觸踏板蓄勢待發。當他看到一個面部流血形如野獸的男人以螳臂當車的姿態趴在擋風玻璃上并同時施之以不堪卒聽的凌辱，憤怒便如同萬伏高壓電般綿延自己的神經，一瞬間心智恍惚全身驟然抽搐，右腳不知何時竟將油門一踩到底。

　　 跑車以每小時110千米的速度飆射而出，血肉之軀彈指間支離破碎，男人的左腳及時地踩住剎車，奧迪在劉一身前半米堪堪停住。應霜打開車門踉踉蹌蹌撲向劉一，行至中途身體猛可一震，雙膝一軟人如棉絮般倒下，倒在離劉一咫尺之遙的地方。

　　 破碎的腦袋上一雙大眼依舊圓睜，嘴巴大張仿佛仍在咆哮，折斷的筋骨宛若枯木，撕裂的皮肉形同紙屑。應霜眼神凄苦迷茫，她凝視著劉一身下的血跡洇出越來越大的一灘，最終漫過撐地的手掌，自五指慢慢浸潤自己的掌心。

　　 一聲尖叫橫貫蒼穹，聲音凄厲如聞夜梟，白色奧迪絕塵而去，碾過劉一躺在血泊中的尸身——

　　 以及哭得梨花帶雨的應霜。

　　 或許男人是想駕車逃逸而于前行之際慌不擇路，亦或是他臆想出了應霜和劉一之間的關系而在沖動之下殺人滅口，男人的動機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于瞬息間結果了兩條人命。人群向血泊中的兩人聚攏，圍觀者前仆后繼，有人淚如泉涌痛哭失聲，也有人惡心反胃嘔吐狼藉。

　　 路勝單手抓球步入人堆，幾乎是心照不宣地，人群自動閃開一條道路，任他暢通無阻進入垓心。他默默注視著已而了無生息的男女，而后上身前傾，雙膝陡然跪地，髕骨跌落處掀起一地浮塵。

　　 人群聲音驟歇，只剩竊竊私語，路勝閉眼沉思，似乎是在禱祝。三分鐘后警笛自遠方傳來，路勝聞聲豁然睜眼，他輕輕拾起應霜和劉一血肉模糊的右手，然后將之交疊置于籃球表面。

　　 遠方一個男生拍打著籃球走向球場，他還對前方的事件一無所知。籃球歡樂地上下蹦跳，上迎指尖，下接地面，砰然作響，宛若一顆搏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