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

　　體育館南邊是西操場，入夜便是一片冥暗，東西兩邊是空曠場地因而俱無路燈，而北邊則是一片梧桐樹林，更無一線光芒，倘若晚上烏云密布星月無光，籃球館便漆黑一片，是真正意義上的伸手不見五指。

　　 半分鐘之前，劉一撳滅了一排白熾燈的開關，而今晚，恰好月黑風高。

　　 劉一持球站在三分線外，路勝在他面前一步之遙處橫刀立馬，兩人對于對方的感知居然是臉上的觸覺。兩人自口鼻呼出的熱氣宛若巨龍噴吐的烈焰，以呼吸的頻率十分有節奏地拍打在對方的臉上，使原已熱得發燙的臉龐變得更加灼熱。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但是誰都沒有動彈，如若有人戴上夜視眼鏡旁觀，則可看見兩人俱如蠟像一般紋絲不動——劉一雙腿伸直，彎腰護球于右肋，而路勝彎曲膝蓋，雙手抓住籃球褲的下沿。

　　 “我反悔了——還成交么？”路勝突然開口，寂靜陡然豁開，宛若長槍撕裂大旗。

　　 “再好不過……不介意的話，能不能問一下原因？”劉一聲線譏誚。

　　 “女人。”

　　 “不太明白……能說清楚一點么？”

　　 “有些事情不能說得太細啊。”

　　 “也對——”

　　 話音未落，劉一張臂起跳，竟是干拔三分出手，當球自指尖撥出的剎那，他自信此球將穩穩落筐，即便雙目不能視物——這是他無比熟稔的投籃點，在九十度角三分弧頂處，他至少投了三千多次籃。

　　 一只大手自劉一兩肘鉆出，而后便遮住劉一的大半張臉，手距臉足有一寸，在完全黑暗的環境中本不應誘發劉一的任何感知。但是當那只大手封死自己的雙目之際，劉一恍惚間竟然看見了這只本不應該被他所看到的手掌，而那只手與自己臉面的空隙間，一股涼如秋水乃至于冷若寒冰的氣浪自下而上，使猶滯于半空中的自己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中指一僵，球的軌跡頓時飄忽，籃球砸向籃板的上沿，磕著籃圈砸到了地上。

　　 在右側腰位接球的路勝持球，擺出三威脅式的他目光呆滯，原地站了足足有四五秒鐘之久，路勝起步突破，但是步伐拖泥帶水，很快就被劉一逼到了底角附近。路勝拔起勉強出手，但在劉一的干擾下根本毫無準心，球砸在籃脖子上，然后被高高躍起的王可收入懷中。

　　 王可將球傳給劉一，劉一快速推進，金統得分后衛張凡如影隨形。劉一將球運至前場，趁兩方球員尚未落位之際，劉一一個加速，已然超越張凡一個身位。

　　 對方兩名內線匆匆補防，劉一腳步蛇形，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劉一右臂前探，反身上籃，身形輕捷如燕，眼看籃球即將打板入筐。

　　 砰。

　　 球的確打在了板上，然后直接彈飛出三分線外。

　　 當劉一起跳上籃的瞬間，一道白影斜刺里殺出，于劉一出手之際飛身而至，只手將球扇在了板上。劉一慘遭血帽，踉踉蹌蹌跌出十數步，直接栽進在底線看球的人堆里。

　　 歡呼聲震天價響。

　　 劉一撐身而起，卻不曾移動腳步，他的視線飄向場地中央的一側，那兒站著一個穿淺灰色風衣的姑娘；姑娘雙手插在風衣袋中，眼瞼低垂，眉宇平靜，與周遭熱烈的氛圍對比鮮明。他就這樣茫然地杵在原地，直到圍觀者再次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金統控衛張凡與己方大前鋒完成空中接力，這是一次閃電般的防守反擊。

　　 路勝此刻小跑回防，他右指并攏貼于前額，敬了一個美國大兵式的禮——

　　 那是德懷特霍華德在蓋帽之后做出的慶祝兼挑釁的動作。

　　 而劉一的瞳孔驟然收縮。

　　 “我后悔了。”

　　 “什么？”

　　 “我收回之前的交易，我無須你放水。”

　　 “可是你錢都付了。”

　　 “留你兩百，算違約金吧。”

　　 “你他媽是在逗我？”路勝將手上的籃球朝上用力一擲，球直上直下，落地時發出沉重的轟鳴：“可是你贏不了我。”

　　 “未必。”

　　 “試試？”

　　 “來。”

　　 路勝連續變向，在三組CROSSOVER之后突然將球運高，劉一心中一喜，前探一步意欲抄球。卻不料這是路勝故意露出的破綻，路勝右手朝身后一撥，球自身后彈向他的左手，背后運球之后蝦腰突破，劉一連球衣都拉不住。

　　 搶斷倘若未果，防守則徹底失位，無論是1V1、3V3還是5V5，搶斷歷來是孤注一擲的賭博。

　　 劉一不甘就此放棄，他返身沖刺，急欲重復在NBA上演過無數次的追身大帽的腳本，而路勝余光略向身后，嘴角勾勒出一絲殘酷的笑意。劉一和路勝同時躍起，而相差了一個身位的劉一，畢竟無法阻止路勝以單臂暴扣的方式將球灌入籃筐。

　　 路勝的右手抓住筐沿人不落地，雙腳前后擺動，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兩只腳向后一蕩，騎在了落地的劉一的肩上。橫遭羞辱的劉一撥開路勝穿著球鞋的大腳，而后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

　　 “錢我不會還你，比賽的時候，我還是會放水。”路勝右手松脫，雙腳著地。

　　 劉一不答。

　　 “你為什么突然變卦？難不成你練了什么牛逼的絕招，以為你能夠打贏我？”路勝抓起放在地上的佳得樂，仰頭牛飲。

　　 劉一依舊沉默，而人已經走到門口。

　　 “這他媽的是什么道理？”路勝把空瓶向劉一的方位擲去。

　　 “女人。”

　　 劉一突破，急停，跳投，出手如電故伎重演，身形挺拔綽約，幾乎就是巔峰時期麥迪的翻版。

　　 而后掌風襲面，一只手掌貼向劉一臉面。

　　 眼前一片漆黑，籃球打鐵而出。

　　 攻守互易，路勝連續變相，上籃得手，扳平比分。

　　 劉一在左翼四十五度角接球，背身單打路勝，他向內線坐了幾步，腳步一錯，轉身向底線突破，路勝健步如飛，橫向移動封死劉一的上籃角度。

　　 劉一勉強分球，球卻被金統中鋒斷下，金統快速反擊，路勝于三分線外接球，一記快攻三分，金統反超。

　　 及至半場結束，劉一九投二中，信院落后金統十分，場面岌岌可危。

　　 球場西南角的盥洗室一時間擠滿了如廁以及洗臉的球員，約莫五分鐘之后才了無人跡，路勝這時候才拿著毛巾去洗臉，劉一亦步亦趨緊跟其后。劉一的球鞋在水泥地上發出沉重聲響，路勝似乎對此毫無知覺，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路勝擰開龍頭沖濕毛巾，劉一反手將門狠狠關上。

　　 路勝終于別過腦袋。

　　 劉一一把捏住路勝的衣領。

　　 夜色如洗。

　　 以圖書館、逸夫樓、思源湖三點一線為界，劉一騎車在遠離宿舍區的校園里游蕩了足足有一個小時。白晝喧嘩的校園此際杳無人煙，偶爾可見在角落里親熱的情侶，一旦撞見，劉一便反感地別過腦袋，然后加速駛離這香艷的畫面。

　　 這樣的場景，之于劉一真是戳心戳肺。

　　 倘若應霜沒有出爾反爾，自己斷然不會前后變卦，應霜曾答應會來看明天的比賽，可是就在今天上午，一條短信竄入手機，劉一讀罷內心登時一涼：

　　 “后天下午的實習突然改期到了明天下午，很抱歉，你的比賽我來不了了。”

　　 自己已經和路勝達成交易，而現在這一筆錢則出送得毫無意義，最多也不過是向應霜匯報一個狂砍怒摘的數據，可是那又怎么樣呢？他需要的不僅僅是通過以自己或者別人告知的間接方式來告訴應霜自己在球場上是有多么的八面威風，因為這根本無需口耳相傳——這所學校只要關心校籃球賽的人都知道劉一實力超群，他要的是親眼見證，讓應霜現場目睹自己的颯爽英姿。

　　 還有一個問題，八百塊對劉一而言并不是一筆小錢。母親下崗待業，父親收入平平，平時生活費已經捉襟見肘，這八百塊錢劉一前前后后也存了將近有半年多。

　　 當劉一失魂落魄地在校園里游蕩的時候，路勝一個人步行至東籃球場，球場杳無人煙，一個人孤獨地坐在明日比賽的籃球架下，右手摩挲著這顆已被各種地面歷練得斑斑駁駁的籃球。劉一出門之前的回答隱晦神秘如同謎面，這讓路勝不禁聯想到了自己的境況，當時他之所會接下這筆交易的原因，追根朔源，其實也是因為女人。

　　 當劉一提出用八百塊錢收買自己的時候，路勝其實不無心動，但是他喜歡的女孩曾承諾過會來看自己的比賽，而自己顯然不愿意因此而放棄在她面前大顯身手的機會，因此果斷嚴詞拒絕。直到第二天下午，路勝收到女孩短信，女孩告訴他，自己因為實習日程變更的緣故，那天不能來球場看自己的比賽。

　　 路勝當晚就約劉一出來打球，并提出了反悔的意愿。他并不在乎別人會對女孩說什么，只要她并未親眼目睹，這也不算糟糕，口頭上的東西，實在是不作數的。

　　 那個女孩名字叫應霜，是藝術學院大二的女生，嘴角有一顆漂亮的朱砂痣。

　　 “你說過你還是會放水。”

　　 “我承認我毀約，錢我可以還你——不過這應該正合你意啊，那天是你提出收回交易的。”路勝任劉一抓著自己的領口，眼神平靜。

　　 “給我理由。”

　　 “女人。”

　　 “操。”

　　 “她之前說今天不會來看我比賽，但今天她來了，就這么簡單。”路勝向后一掙，領口自劉一指尖滑出。

　　 “誰？”

　　 “馬上要比賽了，上場吧。”路勝撥開劉一向門外走去。

　　 下半場開場雙方互有攻守，分差未被縮小亦未被拉開，始終定格在十分左右。劉一對于球的處理明顯趨于理性，無球跑動空位投射，或是……分球助攻，進攻倒也行云流水；路勝降低了單打頻率，命中率不降反升，雙方持續拉鋸，轉眼間比賽還剩下最后五分鐘。

　　 路勝左翼持球，劉一于一步之外曲膝防守，路勝持球張臂，眼看就要拔起投籃，劉一飛身干擾，卻不料路勝抬起的腳后根旋又墜地，而后蝦腰向籃下馳騁而去。劉一落地后顯然失位，返身拔步卻已然追趕不及，路勝單臂持球高高躍起，而中鋒王可補防不及，前沖兩步之后不進反退，這架勢明顯就是放任路勝肆虐籃筐，而不愿勉強防守未果而遭路勝暴扣羞辱了。

　　 但是球卻沒有進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