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難消受美人恩〗
向我講述一切的人說,要是把這件事當做故事聽,那它就只是個故事了。
我當時愣了下,問她,那還能把它當什么呢?
那人不吭聲,只是盯著眼前這臺時間機器上的斑駁銹色。許久,才終于說,沒什么,這自始至終只是個故事。
你可以把它當做一個解救“光明”的故事,也可以把它當做一個關于薄命紅顏的愚蠢故事……怎么看它,取決于你自己。
【1】
天色尚明。
德制路燈的玻璃罩灰突突地暗著,有行人拎傘走過,被掛得過低的廣告牌別了下額角,才抬頭掃一眼。
巨大的木質架板上,牢牢貼住張海報:幾位美人拎著羽毛面具,媚眼如絲。
挨挨擠擠的彩色燈泡圍成三個大字,在架板上空高懸:“美人橋”。
門口,華麗的錦質燈籠在寒風里輕晃。春節火紅的氣氛一早就被點燃了——任何節日在這里,似乎也比在別處熱鬧些。
后臺處的門一動,露出半張俏麗的臉,朝外面瞪著:“他又來了。”
“誰?”坐在化妝臺前的女子還沒換好旗袍。只是對著鏡子慢慢描著眉。明黃的燈光下,二十多套伴舞的旗袍整齊掛在她們身后,繡在上面的珍珠亮片,流光溢彩。
少女隨手關上門:“走狗。”
放下眉筆,喬之瑾不動聲色地抬眼看著對方,片刻,開口:“小云——”
“我知道。”少女走過來,笑著把手搭在她肩上。鏡子里映出的臉眉毛描得正正好好,美得甚至有些霸氣。“喬姐姐,我在外面不會亂罵的。”
喬之瑾慢慢拿過一只口紅,旋開:“諸事謹慎。”
門外,隱隱約約地響起了腳步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
【2】
三年前,入夜。暗風吹雨。
一艘球型時空機出現在無星的天空下,出現在大上海被煙雨模糊的燈火前,亞光外殼上沉沉地閃過幾道光,復又消失不見。
同日,美人橋迎來了她日后最為紅火的當家歌女,喬之瑾。
同月,流言四起,說是有不少人見著了襲月金星,引為不祥之兆。
同年,日軍轟炸上海南站,七百余人死亡,淞滬抗戰的序幕正式拉開。
上海,掩蓋了一切的大上海……
【3】
主廳的燈早早就打開。
白色光線從水晶吊墜的間隙傾瀉而下,一道道打在地上。酒紅色地板光滑平整。
年輕的酒保把通明剔透的高腳杯一個個拿下,重新擦拭一遍,再仔細碼成幾列。他邊擦,邊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坐在大廳左側的兩個人。
沈何晏坐在靠窗的位置,盯著對面的墻。
那里掛著只鏢盤,黃銅釘咬在四角,正中紅心上整整齊齊地立了一把黑羽飛鏢。
負責應侍林叔走過來,順著他的目光朝墻上看了一眼,又趕緊轉過頭來,沖著沈何晏旁邊的人諂媚地笑笑:“喬小姐今兒身子不舒服,在后臺歇著,說遲些時候才能過來。”
日本軍官用手指輕輕叩著紅木桌面,似笑非笑地看著對方,說:“等。”
雕花鐘細長的分針走了半圈。
來了三兩位確鑿過分悠閑的小姐先生,香煙的霧氣環繞在他們身邊,伴著笑聲漸漸消匿于溫暖的空氣里。
“喬小姐還沒來。”林叔坐不住了,起身朝后臺張望,語調里有種惴惴不安。
軍官把酒杯端在手里,晃了晃,生硬地吐出兩個中國字:“再等。”
林叔猶豫著又坐了下來。
一輛氣派的轎車正正停在門口,下來幾位黑衣男子。他們不聲不響地走進來站成一排,領頭的中年人露出討好的笑:“藤原先生。”說的是日語。
軍官摸出根煙叼在嘴里,點上朵橙色的光,也用日語問:“名單送出去了?”
沈何晏沖了林叔使了個眼神。林叔站起來,低著頭離開。
“送去了,太君很滿意。”中年人說著,雙手遞上一只鼓鼓的信封,“這是太君的獎勵。”
軍官接過信封惦了惦,隨手放在桌上,擺手示意來人可以離開了。然后,盯著那群人的背影,吐了口煙氣,又沖沈何晏笑笑:“這次你是立了大功,不然我可沒時間陪你找女人。”
沈何晏也笑了笑,眼神往后走:“還是藤原先生面子大。”
喬之瑾正越過有些空蕩的大廳,朝這邊走來。
美人在對面款款坐下。日本軍官玩味地看了她幾眼,很體貼地站起身來,坐到遠處。
沈何晏盯著喬之瑾的眼睛,許久才開口:“喬小姐……”
“先生何必見我?”喬之瑾抬眼回視著他,問。
沈何晏想了一會兒,越發柔和了語氣:“你給人的感覺,總如同故人……”
喬之瑾聞言微微笑了起來:“先生的故人很多啊。”
沈何晏不再說話,依舊凝視著她,目光里掙扎了下,然后向前略傾身子,一字一頓地說:“你眼睛里有怨。”
“先生說笑了。”喬之瑾垂下眼,得體地回答。然后突然迅速地補充了一句:“沈何晏……你我不如不見。”
那一刻,恰好后臺開始調試伴奏音樂。
張揚的曲調霎時淹沒那過低的聲音,沈何晏盡全力也未能聽清她的話。
“什么?”
而喬之瑾只是笑著站起身來:“祝沈爺今晚盡興而歸。”
入夜,才知“美人橋”的繁華熱鬧。
外面的黑暗進不來半分,燈火剔透地亮著。
聚光燈打在舞臺中央。
粉裙舞女的胳膊和腿白花花地擺動,面具上的亮片反著燦爛奢靡的光。站在臺上的都是美人兒,臉上的笑容尤其勾人心魂。
喝彩聲如潮水般涌起。音樂節奏加快。
日本軍官沉默著,似笑非笑地低頭喝了口茶。
鼓點停了。小提琴華麗的旋律自顧自回蕩,舞女們整齊地轉身,向后讓了一步。
舞臺后面慢慢走出來一個人,帶著金色的面具。
面具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只露出形狀近乎完美的紅唇。
全場都落入蠢蠢欲動的安靜。
舞步停下,紅唇開啟。
歌聲旋轉著升騰,仿佛也閃爍著某種迷人色澤,承了千年的繁華安逸,悅耳到有些不真實……面具下面,能看到一雙過于清澈的眼睛。
如同往常一樣,這是屬于喬之瑾的夜晚。
“她不恨你。”軍官遠遠地盯著喬之瑾的臉,突然說。
“怎么?”沈何晏端著酒杯,也跟著轉過頭去。
日本軍官搖搖頭,說:“多看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被人背后恨了那么久,我早就明白,看一個人是不是真心服從,是不是真心怨恨,只要看他的眼睛。”
“那我……”是否真心?沈何晏與他對視著,挑眉。
軍官笑了笑,沒回答。
【4】
舞廳里回蕩起靡靡的女聲,唱著婉轉哀傷的調子:“心上的人兒,有笑的臉龐。他曾在深秋,給我春光。心上的人兒,有多少寶藏。他能在黑夜,給我太陽。”
兩人起身離開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
通知他們去處理緊急事務的助手走在前面,恭敬地拉開門。
美人橋里燈紅酒綠的熱鬧才剛開場。穿了旗袍的佳人招招搖搖地穿梭,步伐間旖旎起暖香。各色燈光時不時地一掃,把斑斕全打在人的心里臉上。
留在桌上的酒杯只有一只,空酒瓶倒擺了三四個,折著破碎的光,顯得清冷。
“我不能夠給誰奪走僅有的春光,我不能夠讓誰吹熄胸中的太陽。心上的人兒,你不要悲傷,愿你的笑容,永遠那樣。”
他們在門口站住了腳步,等待遠處駛來的那輛黑車停穩在面前。
沈何晏身上淺灰的西服被幾只燈籠映上水紅的光。助手舉著大衣,幫藤原穿上。
舞臺上正是高潮。
人群里傳出的笑聲,掌聲,甚至還有咔嚓作響的快門聲。
槍響得毫無征兆。
“美人橋”張揚奪目的招牌高高地懸著,日本軍官的身子一滯,似乎嘗試回頭,卻沒有成功,只是從臺階上栽了下去。
歌聲戛然而止。
沈何晏轉身的時候,看到烏洞洞的槍口。那槍口顫抖得很厲害。
他很熟練地從口袋里摸出手槍,瞄準,然后愣住。
他身后,不知哪個反應快的人也跟著摸出槍來,又是一聲脆響。
嘩然中,伴舞的姑娘們尖叫著逃下了下去。舞臺上空空蕩蕩,依舊明亮的燈光中倒著一個人。
那人手里握著槍。就是這把槍,剛剛第一個響起。面具從她臉上落下來,露出的臉讓沈何晏覺得熟悉又陌生。
一個熟悉的人,一具陌生的尸體。
舞場被魚貫而入的日本兵封鎖。有大家小姐用手帕捂住嘴一個勁兒干嘔,旁邊身穿西服的男子輕輕拍打著她背部,看向日本人時,眼神里有一絲解恨的快意。
藤原被抬去了醫院,停尸間。
喬之瑾不知被抬到了哪里……應該是調查所。
后臺。
桌子底下放了只巨大的鐵皮箱,箱蓋被銅水焊死,牢固得很。
少女矮下身子:“里面是喬小姐的面具。哎,怎么焊上了……”說罷伸手就要去抬。
林叔掃了眼沈何晏,劈頭給了她一巴掌,嚷著:“也是你能動的?”
少女一個趔斜,捂著臉站到一邊。
沈何晏沉默著擺擺手,叫一隊日本兵進來,把箱子砸開。
然后他自顧自踱到舞臺上,盯著中央的地板。剛被草草拖過,木頭的紋路間還殘留著血跡,觸目驚心。
過了會兒有士兵過來匯報,說沒發現什么,那箱子里滿滿裝著的不過是各式面具,已經送回調查所去了。
林叔跟在士兵身后,誠惶誠恐地立著,腿在抖。
沈何晏點了只煙,說:“那邊。”
林叔誤會了他的意思,顫音回答:“后臺那邊已經封鎖起來了。沈爺,我們是正規會所……”
沈何晏搖搖頭,指了指舞臺左側。那邊,一只金色面具安然無恙地躺在酒紅地板上。
林叔吞了口唾沫,拾起面具,恭恭敬敬地送到沈爺眼前。
沈何晏漫不經心地看了它一眼,抬手接過去,然后把面具的細繩仔細地纏在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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