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下

　　他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間。然而周圍的房屋都沒有人，礦場里也空空蕩蕩，沒有機器聲，也沒有礦塵飛揚時發出的窸窣響聲。今天載礦船沒有出現。礦工們也不在這里。

　　寂靜。

　　在跌跌撞撞、滿懷絕望地闖入酒吧時，他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在這里。老喬治在二十年前就來到這座星球做礦工，五年前退休然后在這里開了這所酒吧（他們在少得可憐的休閑時間里唯一的去處）。他掃視著全場，用顫抖的強調向每個人尋求可能的幫助。然而沒有人理他，只是盡興而大聲的交談著，笑著。

　　老喬治充滿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示意他去看看酒吧中央那個巨大的公告欄。上面說昨晚有幾十個人發病了。不可能出去治療，因為這里被封鎖了……作為重疫區。

　　今天早上接到的通知。所以沒有載礦船來，沒有像從前那樣的對礦物的需求。“不會有傳染性！”有人朝愛德華尖利地大笑，好像他蒼白的臉色真有多么滑稽似的。

　　“我敢說不會有醫療援助。”老喬治用一種太過平淡的語氣與他交談?！爱斎晃也⒉皇窃诿镆暷愕臉酚^，愛德華。我只是覺得你的生命沒那么值錢……我的也是?！比缓?，喬治漫不經心地轉身，朝那些沉默的礦工們揮了揮手：“所以，現在有誰愿意和我一起去酒窖再多抬上來些酒？”

　　營救的成本太大了，而且幾乎毫無價值。一次古怪的瘟疫不值得人們付出太多——所有人都清楚這點。不會有工作，只有無聊與狂歡。平時不可能有這樣的機會來享受閑暇。

　　老喬治把酒窖里的所有酒都拿了出來。

　　人們喝著酒，瘋狂而粗魯地大笑，猜測著那些死者的家人這次能收到多少賠償金。有些人互相擁抱著唱歌，然后昏頭昏腦地倒在地上陷入沉睡。酒吧的門開著，有些人在外面漫無目的地奔跑，或者互相追逐。有人在挖坑，興高采烈地。哼著愉快的曲調在地面上挖出一個赤裸的傷痕。寂靜。

　　藍色的大地是這一切混亂的背景。藍色溪水在陽光下熠熠閃爍，在夜光下泛著寒意。不知道為什么，水位似乎一米一米地漲了起來。出現幻覺、開始尖叫到喉嚨沙啞的人也越來越多：那些尖叫聲從外面傳來，摻在酒吧的嘈雜中，不仔細聽的話很難發現。

　　一整天都沒能擺脫焦慮，不安而無所事事。愛德華隨便吃了點東西，也喝了幾杯酒，沒喝醉。也沒唱歌。每次想起約翰，他總感到一種尖銳的疼痛在內心深處回蕩。當這種疼痛加深至無法忍受時，他回到他們那間小小的房子。

　　打開門后，他看見了它。

　　它正在閃爍著，美麗，光滑，昂貴。寂靜。折射著夕陽的光輝。就像任何一塊被他們從深暗的地底深處開采出的藍晶。躺在那個床上的不是約翰。而是一塊人形藍晶。有那么一瞬間，他知道這是什么了。世界就像是夢境一般混沌不清，邏輯又都清晰得可怕。

　　“嘿！”有人大力地拍上了他的肩膀，是住在隔壁的工友，顯然醉了。

　　“所以說，就是這樣……輪到他了？”那人倚靠在他身上來勉強保持住平衡，然后幾乎是有些羨慕地朝屋里掃了一眼：“真走運不是嗎？至少他不用再等待了?！?/p>

　　愛德華捏住他的胳膊，覺得全身的血液正迅速地變冷：“為什么？”

　　那醉鬼沒有理他，而是推開他，罵罵咧咧地走進了這個房間，倒在愛德華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濃烈的酒氣環繞在愛德華的鼻端。愛德華發現自己并不在意這些。實際上他的腦海里根本就是一片空白?；蛟S他再也不可能在乎任何事了。

　　黑夜淹沒了這座被隔絕的星球。

　　重新回到酒吧的時候，狂歡依舊在繼續。愛德華沒有進去，而是帶著最深的恐懼注視著一切，他看見這個溫暖明亮的地方就像是燃燒著烈火的地獄，堆積著絕望與死亡。

　　“我想你應該開心一點?！眴讨挝⑿χf過來一杯酒?！鞍l現什么小秘密了？”

　　“你知道嗎？所有人都知道嗎？”愛德華發現自己的雙手正在微微顫抖。集中注意力。顫抖停止了。像呼出一口氣般，他從自己的身體深處慢慢呼出這個問題：“所有人都必須這樣嗎？”

　　“天啊……難道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我以為約翰早就告訴過你了?！眴讨斡靡环N夸張而虛偽的吃驚表情面對著愛德華：“差不多……只是沒有人愿意承認而已。不斷有人失蹤，就像約翰，約翰也只是失蹤了而已，對吧。有時候也要看運氣，據我所知，他們這次是靠抽簽決定的人選……”他的語氣非常冷酷，簡直帶著一絲威脅的意味：“不幸降臨的時候，如果無法拒絕，就只能享受。你覺得呢？”

　　藍色溪水中的藻類能寄生在血液中，它們順著約翰手上的傷口悄悄潛入他的體內，將生命變成永恒的美麗晶體。這就是為什么在被開采了幾十年之后，這座星球的藍晶礦藏依然沒有枯竭……而他們也依舊有工作可做。被埋葬在黑暗中的并不是時光留下的化石，而是遇難者與祭獻者的尸體。

　　礦工們選擇用生命換來工作。而在這座星球以外的人只是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那些昂貴而美麗的藍晶到底是什么。他們認為這些體力工作者的生命廉價到根本不值得關注，因為在“發生瘟疫”之后永遠也不會到來。永遠也不會知曉這個秘密。

　　約翰，總是會搶他的煙，總是和他一起下礦。約翰。就像是他哥哥一樣關心他。但永遠也不會醒來了。就像是他哥哥一樣。

　　“或許這次他們會來援助的……誰知道呢，沒人說得準不是嗎？”愛德華把酒杯小心翼翼地還給喬治，然后豎起來衣領，用圍巾在上面緊緊裹住，覺得那些酒精讓自己覺得暖和了一點?！八麄儠赖摹Ｋ麄儾粫肋h……就這么放棄?！?/p>

　　“好吧，如果你堅持?！眴讨温柭柤?，轉身回到了酒吧里。人們正呆在這溫暖而明亮的地方，享用著酒精帶來的麻木，近乎貪婪。唱歌，擁抱，一堆篝火在門口的地面上點燃。挖坑的人依舊在挖坑，依舊是興高采烈。那土坑已經很深了，無底之洞正在等待著埋葬希望。

　　在星辰下，在暗夜中，愛德華重新孤身一人。他朝遠方凝望了很久，然后慢慢朝那不斷漲起的溪水走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