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月亮停止轉動的第三個夏天,我獨自在家正對陽臺坐好,摟著只老式鐘表,想數清這次日偏食持續了多久。長長的金屬指針每秒劃過一格,發出幾不可聞的規律聲響,覆蓋住明晃陽光下的一切寂靜。
身后的沙發咯吱作響,我隨意地扭頭——我不想把它描述成任何與眾不同氣勢恢宏足以讓人銘記終生的場面。
實際上,事情發生的無比自然。他突然出現,而我,好像腦子中有個齒輪被偷走,突然呆滯得像是土著居民。
他穿著簡單的白色T恤,目光嚴肅得像是很久以前的專業特工。我看不出他到底是年邁還是年輕,估計不出他的年齡,只是覺得他身上的所有色彩都莫名地鮮艷明亮。
那古怪的人愣了半晌,從口袋里摸出小小的白色東西,一手握住,一手示意我過去。
我第一反應就是趕緊躲——卻沒能躲開。
來人手法利落地捏住我下巴,把東西填到我嘴里,再如何如何一抬——結果是,我沒來得及做出任何象征性反抗,就喉嚨一動,咽下了那未知物體。
我努力從空白一片的大腦里拎出點常識,低下頭,絕望而徒勞地嘗試把手指往喉嚨里伸。他伸手攔住我,動作還算溫和。
他說,“我來自未來。”
那時候我年紀真的太小。九歲的男孩兒,總是手里拿著手槍玩具,不懂得輕重緩急,一邊被自己噎得滿眼淚水,一邊斷斷續續氣急敗壞地指責他說謊:時間旅行早就被證明不可能。
那人皺著眉頭,少頃,蜷起手指慢慢幫我抹去眼淚。“那不是什么毒藥,你緊張什么?”
——他當時總能這樣,輕而易舉地轉移我的注意力,輕而易舉地轉移話題。
“還能是什么?”我用所有警惕武裝好自己,來面對這個陌生人。
他望著我,愣了下,好像在思考要怎樣向我解釋某個復雜概念。最終,只簡單地告訴我,那是一種思維探測器。
名為“比干蠱”的探測器。心有七竅,八面玲瓏。用來揣度人心。
話音剛落,他就融化了。
我是說,他的一切逐漸變淡,像是突然被蒙上一層劣質玻璃,影像微微扭曲,消失在了我眼前。
我只來得及發出半句急促的驚呼,便手足無措地瞪著面前的空氣。
下午三點,陽光斜照進來,穿透他剛才所在的地方,毫無阻礙。趴在陽臺隔著堅硬的防護層往外看,明晃晃的一片天。
適才發生的一切,如同臆造的幻覺。像是小孩子腦海中時常會出現的那種,恍惚而奇異的故事。
接近傍晚時,母親回來,領著我年幼的妹妹。她滿臉倦容,先趴在桌子上休息了會兒,才起身去準備晚飯。
我猶豫了下,因為實在害怕,所以還是決定把這件奇怪事告訴她。結果,一張嘴才發現自己說不出話。并不是種簡單的形容——而是真的說不出來。
我的肌肉、思維……它們不配合我。
【2】
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是不會怕黑的,那時,他們甚至還沒有擁有火。后來,在千萬年的進化中,我們逐漸習慣了溫暖舒適,因而,也逐漸退化了能在黑暗中看清一切的眼睛。我們開始害怕黑暗,如同害怕一切未知。
而在那時,我只是對自己說,或許怕黑并不是你的錯,因為你沒有教給你戰勝黑暗的父親。
我們那與時俱進的教科書上說,一年前人類成功證明了時間無法逆轉,亦無法穿越。在得到這個結論之前,不知多少人已為之做出犧牲。而我的父親……他犧牲了他自己。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人們打開門,發現超光速實驗艙里面的所有物質都蕩然無存。它們于重壓下分崩離析,解體為細小微粒。所有物質,以及所有實驗者,都這樣消失于片刻之內。
后來,母親紅著眼睛對我們說,在實驗還進行著的一瞬間,她就有種預感,覺得心里發慌。
她說,一定有種任何科學都無法解答的力量,始終存在于我們心里,用來感知所有的愛。
……那有著古怪名稱的儀器,就是用來測定這種力量的嗎?
我決定,如果能夠再見到他,一定要得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第二次出現的時候,我正呆在自己那間屋,開著燈,用被子裹緊全身,不敢睡覺。那時候家里還是只有我一個人——媽媽正領著妹妹,坐最便宜的夜間移動器去拜訪某某名醫。
彼時我盯著這突然出現的人,覺得自己心里的秘密像是氣球般逐漸升高,即將炸裂在稀薄的空氣里。
我看著他,卻忘記了自己先前準備提的問題,只想到了那兩個字:父親。
脫口而出的那句話是,你見沒見過我父親?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微笑著說:“我知道,他很優秀。”
我一時間抑制不住淚水,低下頭,把臉埋在被子里。忘記了害怕,只是盡情地哭泣著,不知過了多久,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醒來是在半夜。他已經消失了,還順手幫我蓋上被,關上燈。
我面對著黑暗,覺得自己心里有白色的光線,它們緩慢而執著地蔓延,逐漸淹沒了我的世界。那里沒有害怕,沒有懷疑,永遠安靜永遠安全。
實際上,自從被他喂下那種古怪的探測器,我已經變得幾乎無所畏懼。
每當我走在昏暗無人的小路,周圍穿梭著寒風,席卷起一切,這時我都會對自己說,不要害怕。因為嚴格意義上來說,我將永遠也不會“獨自一人”。我的靈魂深處,總有一雙窺探一切的眼睛。
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的所有情感思維,都被人所窺探。我變成透明,變成藏不住任何秘密的容器。在我思維的彼端,總會有人和我連接在一起,與我分享一切。
【3】
我們坐在陽臺。身邊的蔥籠吊蘭,枝葉伸展。
在遇到他后的第三個夏季,我們早已變得熟稔——與一個無法擺脫的、冷不丁就會突然出現在你面前的人之間的,僵硬的熟稔。
他早已解釋清楚:“比干蠱”是一種極為精妙的儀器。
當你莫名其妙地悲傷——那些悲傷并不是真的毫無緣由。它來源于你體內某種激素的瞬間變化。這種激素在你大腦皮層中產生,被悄悄釋放,隨著血液走遍全身,如同特殊作用的毒,一時之間,鉆心剜骨。
同時刻它被“比干蠱”鎖定,分析,換算成數據傳出。
我的失落,我的滿足,我的喜怒哀樂——俱是這樣,被別人察覺。
我知道他幫不了我也不會幫我,但還是希望他幫我擺脫接受試驗的命運。他知道我希望他幫我,卻裝作不知道。
合上手里的書,我發現他在瞇起眼睛看著窗外。“你什么時候能不來煩我?”
“等你向我投降,自愿把靈魂獻給我的時候。”他回答,然后看著我的表情,突然笑了:“你當真了?”
“這就是真的。不管承不承認,你都是一個想要搶走我靈魂的魔鬼。”我側過頭,掃了他一眼。
窗簾沒拉緊,有陽光漏進來,細細的一道,漫過他的手指、眉梢、胸口,從他身上碾過去。時間在靜靜流逝,而他坐在那里,翻著本厚厚的圖集,一臉無動于衷。
真的,我總是覺得他就是一個魔鬼。不管我遇到什么情況,都可以對著自己的心說話,然后把他從一只看不見的瓶子中叫出來。來幫我解決困難,或僅僅是陪我度過幾個無聊的下午。
另一方面,我也早已放棄把這個秘密與別人共享的念頭。
只是,偶爾遇到言辭閃躲心不在焉的人時,會下意識地想,是不是他們也有什么無法言明無法擺脫的秘密。
那些秘密,又是不是和我的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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